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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2頁     亦舒

  「到了母親舊居,只見她廢物奇多,一隻箱於疊一隻箱子,像五十年代那種做法。床單被褥似許久未洗——」日朗語氣迷惘。

  「日朗,日朗,她已經搬出來了。」

  「是,是,她現在可以隨時洗滌衣物。」

  「焦日朗,你能同王首文與孫敏如申訴這種心事嗎?」

  「咄,關他們什麼事?」

  「所以,他們地位不如我。」岑介仁洋洋得意。

  「假如這樣算,那,你的地位還不如范立軒。」

  「立軒好像在考慮跟她的伴侶回祖國。」

  「英國不好住?」

  「不是不好住,日朗,多少達官貴人住倫敦,麗晶公園附近弄間住宅,勞斯萊斯或賓利代步,不知多舒服。」岑介仁又來了,「荷包沒有錢,怎麼可以說人家地方不好?」

  日朗唯唯諾諾,「是是是,多謝指教。」

  岑介仁一口氣說下去:「念大學沒用,你讀過嗎?平治汽車無用,它當然不會飛!金錢不是萬能,你享受過它的功用嗎?吃不到的葡萄就說葡萄是酸的。」

  日朗大吃一驚,「岑介仁,你更年期到了。」

  岑介仁回她一句,「始終只有你最關心我。」

  他掛斷電話。

  日朗苦笑,老岑對金錢的態度一向偏激,奇是奇在越賺得多越覺得它的重要。

  日朗與他剛相反。

  那夜,日朗夢見自己只有十九歲,考取獎學金,正在讀書。

  放了學,不知恁地,沒有回宿舍,在路上逐門逐戶敲,「媽媽,我媽媽在嗎?」人家來應門,都說不認識。日朗又渴又饑又倦,仍不放棄,終於有一扇門打開了,那主婦正是她母親,廚房傳出烤肉香,但是母親冷冷看著她,她不敢提出要求,門很快關上。天黑了,接著下起大雨。

  日朗的夢也醒了。

  她用雙手搗著臉。

  老莊說得對,是焦日朗不住想回到過去尋找失去的童年與少年的她,同天秤座時計的功用沒有什麼關係。

  她又瘦了。

  多喝了一杯咖啡,已經沒有時間化妝,她匆匆忙忙下樓去,有一輛車對著她響號。

  一轉過頭去,日朗看見孫敏如。

  那張俊朗的臉在清晨特別可喜,日朗身不由己地走過去,稀罕地靦腆,一想到臉上沒妝,一定難看,連耳都燒紅。

  一方面訝異,咦,怎麼搞的?怎麼回到二十一二歲那般情懷去了?

  孫敏如下車來,「早。」

  日朗點點頭。

  「好幾天沒見你,」他解釋,「我猜我得加把勁。」

  日朗最怕人家對她好,鼻子一酸,險些兒淚盈於睫,只得垂下頭,強自鎮定。過了一會兒,咳嗽一聲,才說:「去喝杯咖啡吧,不然沒有精神開工。」

  內心忽然雀躍,老莊,老莊,我要求的,正是這種感覺,這孫敏如就是那個人吧?

  焦日朗許久許久沒有患得患失了。

  一路上他們很沉默。

  日朗想問書店生意好嗎,可是他根本不在乎賺錢。

  她靈機一動,不避嫌地問:「股票市況如何?」

  孫敏如有點意外,「你看好哪一隻?」

  日朗坦白地說:「我一無所知,我一生並無買賣任何股票。」

  孫敏如吃一驚,「從不?」

  「我不擅投資,亦不喜賭博。」

  孫敏如頷首。

  「有一個朋友托我問。」

  「你若放心的話,開一個戶口,我可以替你做。」

  這大概已經等於大開方便之門。

  「日朗,這些年來,你老老實實,只賺一份薪酬?」

  日朗不服氣,「我吃用並不比人家差。」

  孫敏如笑了。

  日朗說:「我有一位朋友,也一味擔心我無以為繼。」

  「那他很關心你。」

  「是,但他不尊重我的意願。」因為岑介仁怕餘生要照顧她生活。

  沒有妝奩,又不擅理財,雙手遲早做不動,最終成為配偶的負擔,岑介仁的算盤何等精妙,故關懷歸關懷,他不會覺得焦日朗是賢妻。

  日朗太瞭解他了。

  那天早上,日朗只喝了半杯黑咖啡,她一直呼救:老莊,是不是這個人呢?假如不是,我就無謂浪費時間了,一切從頭開始,這樣吃苦,是為何來呢?

  只見孫敏如看著她微笑,「不知怎的,我有點兒緊張。」

  日朗喜出望外,「真的?那多好,呵,不,我的意思是,唉,我也是。」

  可是回到辦公室,焦日朗又是另外一個人。

  所以她越來越喜歡辦公,皆因在這方面得心應手,無往而不利。

  車子到了天秤座書店,孫敏如邀請日朗喝一杯茶。

  那雅致的地方其實是他私人書房以及茶座,挪到大街的店堂來,不但可與眾同樂,解除寂寞,且可在公司賬目中扣除稅項,何樂不為。

  難怪岑介仁一天到晚教訓她:「日朗,你先要節聚一點錢,否則什麼都不要談。」

  一早喝口清洌的龍井,提神醒腦。

  孫敏如不慣自己動手,把家裡老傭人請了來沏茶。

  那女傭白衫黑褲均漿熨得筆挺,想必又另有人服侍,身份相當於第二層主子。

  日朗盡情享受這一點點難能可貴的閒情,她輕輕抬起頭來,想說聲謝,意外地發覺孫敏如正凝視遠方。

  日朗不由得轉過頭去看他的目光落在何方,一看之下,忍不住苦笑。

  只見書店玻璃窗外站著日朗的新同事瑞雲,她分明前來找日朗,也看到日朗坐在店內,正在躊躇,不知是否應當與大姐打招呼。

  年輕的她穿了一身粉色服飾,在清晨的陽光下清麗動人,難怪吸引了孫敏如的目光。

  日朗低下頭,再牽牽嘴角苦笑一下。

  原來,那人還不是孫敏如,唉,不知還要等到幾時去,太刺激了。

  焦日朗是下慣決策的人,立刻速戰速決,不是你的就不是你的,何必躊躇留戀。

  她伸手招瑞雲進來。

  瑞雲一推開玻璃門,孫敏如已經站起來迎接。

  他一臉神情是不置信的訝異,像是在說:什麼,天下竟有如此標緻人物?可叫我遇上了。

  在該剎那,他撇下焦日朗,轉移了目標。

  日朗只惆悵了一分鐘,失望了一分鐘,以及唏噓了一分鐘,隨即恢復愉快的神情,大大方方地說:「來,我替你們介紹。」

  這時,反而是孫敏如與瑞雲不好意思起來。

  日朗問:「找我?」

  「是,我老闆說今早與你有約。」

  「你怎麼曉得我在此地?」

  「秘書的揣測正確。」

  日朗頷首,這裡已經沒有她的事,焦日朗扮演的角色可能只是為著做中間人介紹他們二人會面。

  日朗說:「我先走一步。」

  瑞雲連忙道:「我也有事。」

  她尾隨日朗返回寫字樓。

  日朗略為安慰,噫,總算不是輕狂人物。

  在電梯中,那年輕的天秤座少女還是忍不住問:「大姐,那位孫敏如,是你的朋友嗎?」

  好一個焦日朗,不慌不忙,笑容滿面,淡淡地說:「孫氏可能是公司的大客戶。」

  瑞雲鬆了一口氣。

  天秤座的女性聰明過人,一聽即明,不用多說。

  那一整天,日朗的精神都不算十分集中。

  傍晚,日朗尚未下班,孫敏如的電話來了,日朗猜想他是要交待一些什麼,可是說不出口。

  他說了兩隻股票的名稱,吩咐日朗什麼時候入,什麼時候關口出。

  日朗親筆記下。

  最後,他問:「瑞雲是你的下屬嗎?」

  「不,她在另一部門工作。」

  孫敏如沉默了。

  大姐就是大姐,日朗忽然輕輕說;「在沒有看到更好的之前,我們會以為身邊的已是最好,幸虧尚無任何允諾,大可見異思遷。」

  孫敏如在另一頭深深感動,更說不出話來。

  焦日朗好人做到底,「你去好了,不要緊。」

  從此又多了一位手足。

  半晌孫敏如說:「我們維持聯絡。」

  「當然。」日朗放下電話。

  說也奇怪,她反而有種輕鬆的感覺。

  她伏在書桌上寧一會兒神。

  忽然聽到一個人惋惜的聲音:「你應當爭取。」

  日朗「嗤」一聲笑出來,「老莊,是你嗎?我還以為你會瞭解我。」

  「你太會知難而退了。」

  「老莊,你我都知道孫敏如還不是那個人。」

  「說得也是。」

  「你應當早些告訴我,免我浪費時間。」

  「我也不十分肯定。」

  「你們天秤座人,原來並非法力無邊。」

  「可是,我們使你們母女冰釋誤會,互相諒解。」

  「才沒有。」

  「還說沒有?」

  「不過我們會努力。」

  秘書此際推門進來,訝異地問:「焦小姐,你同誰講話?」

  日郎意興闌珊,「我做得精神崩潰,已染上自言自語症候。」

  秘書笑,「這裡誰沒有這種毛病?」

  「不必擔心。」

  「暫且隨他去,先下班再說。」

  日朗收拾東西出門,路經街角,不禁抬頭朝天秤座茶室看去。

  在玻璃窗內,坐著的赫然是瑞雲與孫敏如。

  人生如戲,今早在室內努力演出的是焦日朗。今晚焦日朗已是檻外人、觀光客。

  她笑一笑,低頭匆匆離去。

  回到家,她把股票名稱以及行情通知岑介仁。

  岑介仁不停地道謝,但酸溜溜問:「你同他,快了吧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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