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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7頁     亦舒

  日朗搖搖頭。

  過半晌,蘇思宏的電話又來了,「焦小姐——」

  日朗佯怒,「我不要再聽到你的聲音。」

  「王首文以為你嫌禮輕。」

  「真是沒完沒了。」

  「你胡亂收他一份禮,完結此案,豈非妙哉。」

  日朗惡向膽邊生,「好,你叫王首文把亞都大廈送給我。」

  她把母親約出來喝咖啡。

  「有話同我說?什麼事,電話裡講也一樣,非面對面不可?」她十分緊張。

  見到了女兒,她非常沮喪,「我知道,你要移民了。」眼睛看著別處,一片蒼茫。

  日朗笑出來,「移民我才不用同你商量,」她告訴母親,「我約你去看房子,你若喜歡,明年可做業主。」

  姚女士一呆,「什麼?」

  「喏,大業主的代表來了。」

  尊爵地產那位小姐先出示圖紙給她們母女過目,然後駕車接她們到地盤參觀。

  母女一直緘默。

  外人一走,日朗便說:「你不反對!我便替你簽約。」

  她母親半晌才答:「最近很發財嗎?」

  「還過得去。」

  「我也要有名字,不然住到一半,給人轟走,回頭路難走。」

  「那自然,」日朗說,「我還有點事,先走一步。」

  償還了這筆債,日朗心頭一片澄明。

  回到家中,她覺得還有一件事要做。

  她打開抽屜,取出天秤座時計,繫在腕上,撥到自己八歲那年。

  她躺在沙發上。

  焦日朗決定與焦日朗談一談。

  她雙手交疊胸前,閉上眼睛。

  說累也真累,不用催眠也能即刻熟睡,且有機會一眠不起。

  日朗期望像上次那樣,經過一條白色的長廊。

  可是沒有。

  她一睜開雙眼就看到一個小小女孩。

  是一個夏天,女孩穿著一件起碼小了一號的舊裙,頭髮束在腦後,正捧著一個洋娃娃玩。

  第八章

  日朗走近她,「日朗,你看得見我嗎?」

  那女孩聽到人聲,驀然抬起頭來,「你是誰?」

  日朗坐下來,怕驚嚇女孩,溫婉地說:「我是你母親的朋友。」

  那女孩並無放下心來,「你怎麼進來的?」

  「我……有門匙。」

  「你是媽媽朋友,你也推銷人壽保險?」

  「不,我從事另一個行業,我在一間推廣宣傳公司做事。」

  女孩仍用猶疑眼光看住她。

  「你是日朗,是嗎?」日朗怕弄錯。

  「是,我叫焦日朗。」

  「你在掃桿埔官小唸書,對不對?」

  「你怎麼知道?」

  「你媽媽把一切都告訴過我,你最喜歡英文同中文,不愛算術,怕背書,功課還不錯,是不是?」

  小女孩笑,「我考第一。」

  「我可以看看你手上的洋娃娃嗎?」

  女孩把娃娃遞給她。

  「呵,是它了。」日朗莞爾,她至今還保存著它呢。

  「媽媽尚未下班?」

  「是的,我這次來,就是想與你談談關於母親的事。」

  「她怎麼樣,她又失業了?」

  日朗不禁心酸,是,這個小女孩的確是童年的她。

  「不,我想同你說,無論如何,你要愛你母親。」

  小女孩沒有回答,片刻她雙目露出倔強的神色來,「我將來要讀好書,做好事,不叫人失望。」

  「是,我相信你會。」

  女孩又看著她,「我母親沒有朋友,你到底是誰?」

  「相信我,日朗,我的確是你們最好的朋友。」

  「你不像我母親,你說話客氣,聲音好聽。」

  「也許,我的機會比較好,我比她幸運。」

  「我討厭母親,她天天打罵我,我情願沒有她。」

  「你不該那樣講。」

  「你呢?」小女孩瞪著她,「你可愛你媽媽?」

  日朗語塞,半晌,她緩緩低下頭,「不,我沒有愛她。」對自己,應當講老實話。

  小女孩勝利地微笑,「怎麼,她也對你不公平,時常對你吼,動不動伸手打你?」

  日朗不語。

  「父親推倒她,她就來推我,因為我個子小,力氣沒她大。等我長大了,我發誓,沒有人可以把我推來踢去。」

  日朗笑得流下淚來。

  小小孩兒竟許下如此宏願,人生路上擠得水洩不通,爭先恐後,只有名利一個目標,僧多粥少,如何能做到不受踩與踢,真是學問。

  「日朗,且慢生氣,聽我說。」

  小日朗抱著洋娃娃看著她。

  「試一試替母親設想。」

  小女孩不響。

  「她是一個非常寂寞的女子,一生未有能力實現她的理想,一半因為性格,一半礙於環境,你是唯一可以體諒她的人。」

  小小年紀的日朗居然聽明白了,她問:「你呢,你願意原諒你的母親嗎?」

  日朗拍了一下手,「日朗,我要到今天才知道錯在哪裡,多年來我等我母親原諒,母親又等我原諒,這事永遠不會發生,因為沒有人做錯什麼,我倆需要的其實只是瞭解。」

  「你瞭解她嗎?」

  「不,」日朗搖頭,「但我願意容忍。」

  小女孩忽然笑了。

  日朗知道要說服這個倔強的小女孩也真不是件易事。

  多年來她企圖說服自己與母親重修舊好,還沒有成功呢。

  「記得我所說的。」

  「你是哪一位阿姨?」

  「我是你的朋友,也是你母親的朋友。」

  「你要走了嗎?與你談話真好,你願意聽我說。」

  「如果可能的話,我會再回來見你。」

  「什麼時候?」

  「明年,後年,我來看你同母親的關係有沒有進步?」

  小日朗笑了。

  日朗明知沒有結果,也只得說:「努力一下。」

  小日朗把洋娃娃擁在懷裡。

  「記住你由她養活,外頭的生涯艱難。」

  小日朗朝她揮揮手。

  日朗歎口氣,轉身離去。

  她醒了。

  窗外曙光已露。

  夢裡二三十分鐘,實際上已經一整晚。

  日朗伸個懶腰。

  一天,她聽到一個令她合不攏嘴的壞消息。

  中午,同事午膳返來,大驚失色地告訴日朗:「天秤座關門了。」

  日朗一時還會不過意來,「天秤座什麼?」

  「天秤座酒館,結束營業了!」

  日朗一聽,好比晴天霹靂。

  「昨天還開著!」

  「可不是,剛才門上掛出告示,已經結束營業。」

  日朗取過外套奔出去。

  同事見她反應如此激烈,十分同情,喃喃自語:「到底十年了,天天下班去喝一杯,現在可到什麼地方去才好?」

  日朗跑到街角,一看門外果然掛著一個牌子,用紅字寫著:「結束營業。」

  這全是她的錯。

  是焦日朗沒有涵養,跑去拆穿老莊的身份,現在他不得不轉移陣地。

  日朗為之扼腕。

  他們在這裡部署了十年,本市不知有多少人知道莊某的真正身份,一直相安無事,獨獨焦日朗,自以為明敏過人,無人無事可瞞過她的法眼,跑去無聊地揭人隱私。

  好了,人家果然知難而退了,可是,損失在她呢。

  日朗大力槌敲玻璃門,「老莊,老莊,你在裡邊嗎?開門,開門呀。」

  她幾乎要哭了。

  半晌無人應,她又大力拍打一陣子,終於把頭靠在門前。

  此時已經有不少行人向她行注目禮。

  這時,玻璃門忽然打開,日朗險些兒往前摔。

  「焦小姐,你這女張飛脾氣何時才改呢?」

  是老莊!

  「我就知道你還在裡邊。」日朗又洋洋得意起來。

  「請進來。」

  老莊沒好氣,搖搖頭。

  「老莊,幹嗎離開我們?」

  「上頭調我回去,我已任滿。」

  偌大的酒館只有焦日朗一個客人。

  「誰來接替?」

  「我不知道。」

  「不講就不講。」

  「我真不知就裡,那人不喜酒館,認為庸俗,也許,人家會辦一間大學。」

  「老莊,你怎麼可以離開我們?」

  老莊攤攤手,「你們應當已經熟悉生離死別。」

  日朗斥責他:「這種事是永遠練不熟的,每一次都難受傷痛。」

  老莊亦黯然。

  「老莊,容我送行。」

  「不必了,不便勞駕。」

  「天秤座還有多少人在本市?」

  老莊狡黠地笑笑,「你不該以為我會告訴你吧?」

  「酒館賣給誰?」

  「焦小姐,你願意投資嗎?」

  「我畢身積蓄已另有出路。」

  「焦小姐,施比受有福。」

  日朗苦笑,「我不會知道,我從未做過受方。」

  「焦小姐,能者多勞。」

  「老莊,同你說話真有意思。」

  「噫,你腕上戴的是什麼?」

  啊,她忘了除下它,「這是晨曦給我的天秤座時計,戴上它,我可以騁馳在時間荒原上,過去未來,無所不能。」

  「晨曦這傢伙,將配給品私相授受。」

  「這是一件紀念品。」

  「給我瞧瞧它行不行?」

  日朗脫下它遞過去。

  老莊一看,笑出來,「時計能源早已用罄,我不知你如何在荒原中亂跑?」

  「什麼!」日朗大吃一驚。

  「這個時計,此刻同一隻普通的跳字表無異,不過式樣倒是獨一無二。」

  「可是——」

  「可是什麼?」老莊笑。

  「我用過它,我朋友也用過它。」

  老莊訕笑,「多半是你們疑心生暗魅吧。人類的想像力,無窮無盡;況且,你們是那麼想征服時間。」

  日朗不語,只是發怔。

  「天天浪費時間,天天想留住時光,你說怪不怪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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