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定是晨曦。
日朗在等待那個名字。
她做了一杯咖啡邊喝邊自言自語:「剛才想到哪裡?呵,對,父母不住吵架。」
那樣鬧,也沒影響日朗的功課。她的功課一直名列前茅。
老師的鍾愛彌補了她其他生活方面的不足。
鞋子破舊,校服太狹小,午餐錢不足……全部不要緊,她在功課上有天份,老師才講一句她就幾乎猜到下三句是什麼。課文過目不忘,筆記抄得整整齊齊,下課趕完作業立刻趕去替小孩子補習,十三四歲就經濟獨立。
富庶公平的蟟會負責栽培焦日朗。
她是那樣長大的。
過了幾年父母終於正式離異。
生父臨走之前罵妻子:「你貪慕虛榮。」
日朗掩著嘴笑出來。
母親虛榮?
她若是好高騖遠,早就懂得上進了。
比較虛榮的是焦日朗,發誓要戰勝自己的出身。
她知道做好功課是唯一的途徑。
很少有青年如此為教科書著迷,她利用每一間圖書館,為每一個詞語每一頁課文尋找更多資料,她使老師訝異。
年輕的焦日朗有精神寄托,她母親沒有。
日朗要到哪個時候,才知道對有些人來說,一輩子吵吵鬧鬧都比離異好。日朗的母親自與伴侶分手之後,靈魂與肉體都似失去巨大一片,她萎靡不振,開始借酒消愁。
白天勉強做一份工作支付食宿,晚上呆呆地看電視,三四個小時那樣喝下去。
那時日朗最怕月底,因各種賬單紛沓而至。
那一切都好像是一個世紀之前的事了。
她幾乎不記得她曾經年輕過。
范立軒就不同,立軒至大的宏願是回到十七歲去,有哪個神仙准她許願,她一定會嚷:「十七歲,十七歲!」
奇是奇在出身不同,背景有異的年輕人遲早要在社會上碰頭,比試能力。
日朗又有點洋洋自得,他們不一定贏她。
秘書進來,有點煩惱的樣子,「不知是誰這樣無聊,叫我們的傳真機三日兩頭出毛病,機器裡頭夾著這張紙,請看。」
日朗連忙接過。
秘書感喟,「現在沒了這些機器不知怎麼開工,我媽說,從前做秘書時常在老式恩特活打字機上用三張複寫紙打好幾份文件,手指頭流血!那時連影印機都沒有,怎麼做人。」
講得有理。
那張紙上寫的,仍然是不完全的訊息:「晚霞,別來無恙乎……」
翻來覆去是同一封信,重複又重複,還是沒法子把話說完,咫尺天涯。
日朗十分惆悵。
她要朋友替她照顧他。
在她心目中,他仍是需要照顧的一個人。
太天真了。
據焦日朗的生活經驗所知,地球上的男性根本很少真正需要照顧,是女性一門心思誤會他們,沒她們便會三餐不繼,鞋脫襪甩。
沒想到天秤座女性亦有同樣誤解。
桌子上又擱著做不完的工作,日朗深覺滿足,試想想,一個人早上起來若無事可做是多麼淒慘。
她辦事的態度亦與讀書差不多。
正忙,電話鈴響,是岑介仁。
劈頭便問:「那人是誰?」
日朗莫名其妙,「誰?誰是誰,你是誰?」
「我的聲音你也不認得了?」
「埋頭苦幹之際,別問我姓什麼。」
「我指你的新伴侶。」
「呵,他,乏善足陳。」
「那麼,日朗,我可以約會別人嗎?」
日朗一聽先是興奮,「去,去,約會整個香港,如果還有空閒,約會東京,還有紐約、巴黎,儘管去。」
岑介仁鬆口氣,「知道了。」他掛上電話。
接著日朗卻寂寞了。
她自文件堆裡抬起頭來,岑介仁沒有爭取到底,這小子,虛晃一招,全身而退。
也不能怪他,現在哪裡還有人為感情耗上一生,即使是日朗母親,她也是自己不爭氣,與人無尤,許多人在婚姻道路上栽個頭破血流,可是一點也不妨礙事業發展,反而全心全意工作,十年八年就出人頭地。
晨曦在她的家鄉,想必是個傑出人物,是,她懷念她,但決不會荒廢她的工作與責任。
私人電話又接進來。
一聽得是文英傑,日朗沒頭沒腦丟過去一句:「我是自由身子。」不知是訴苦呢還是炫耀。
如果他害怕,大可趁早退縮。
文英傑笑問:「什麼時候出的獄?」
日朗只得訕笑。
他說:「我今晚的飛機。」
什麼?還未好好聚舊,他已經要走了。
是她耽擱了時間,他已經在她身邊盤旋了好幾天,等待機會。
「我現在馬上出來。」
「不用,你忙你的。」
這人太斯文太守禮了。
日朗粗聲粗氣說:「半小時後在我樓下見面。」
進同退一樣重要,岑介仁比較懂得把握這兩點藝術。
日朗扔下所有工作,取過外套出門。
丟下一句話:「我傍晚再回來。」
見了面,文英傑仍然那樣不慍不火地微笑。
日朗抱怨,「副刊那麼厚,一下子都看完了嗎?」
「反覆讀得會背了。」他微笑。
「幾時再來?」
「日朗,看得出你期望的不是像我這麼普通的男子。」
日朗吞一口涎沫,無言,低下頭。
又不是為生活,日朗不想虛偽。
「謝謝你的款待。」
「你這樣說,變成諷刺我了。」
「有機會來看我。」
「那頓晚餐呢?」
那文英傑忽然笑笑道:「吾不食嗟來之食。」
日朗被他氣得啼笑皆非。
是她自己不好,左推右搪,總是不願履行約會。
文英傑伸手過來握,「再見!」
「幾時?」
文英傑又笑,「像我這樣無關重要的角色,出現次數已經太多。若非你恰巧有空檔,根本無瑕理會我,此刻我退出已是時候。」
「文君,人生並非舞台。」
「可是人還是知道進退的好。」
「你我總是朋友。」
文君笑,「繼續寄報紙給我?」
「一定。」
「讓我陪你吃頓飯。」
文英傑搖搖頭,「並非我不情願,誰不想有個可人兒陪著說說笑笑,將來希望你會特意請我。」
他有他倔強的地方。
他們終於道別。
文英傑又敲敲額角,「你瞧我這記性。」
「你還有話要說嗎?」
「日朗,不要怪我多事,你應當致力改善你同令堂的關係。」
關懷與管閒事是有區別的。
「這不容易。」
「以你的智慧與能力,沒有什麼困難事。」
「僵著已經許多年了,像萬載玄冰一樣,怎樣融化?」
「你還年輕,有許多時間。」
「時間有更重要的用途。」
「改善人際關係亦不算浪費。」
「我很感激你。」
「我多嘴是因為我看出你深覺遺憾。」
日朗不語。
文英傑終於識趣地道別。
日朗拉著他厚大的手,怪不捨得地晃兩晃。
連立軒都不敢在她面前提她令堂的事,文英傑若不是真的關心她,何必得罪她。
「下次再見。」
他走了。
誰不想身邊有個隨傳隨到的人,打打雜、作陪、訴訴苦,可是沒有誠意,白糟蹋人家時間,是項罪孽,焦日朗不做這種事。
她還是有點恍然若失。
下了班,日朗找到母親的家裡去。
那地址還是叫秘書找出來的。
姚世華,蘭南路一一四號三樓。
她翻開地圖,發覺蘭南路在一個小型工業區,距離銀行區大約四十分鐘車程。
要日朗回去實在是很困難的事。
過去十年,經過無數掙扎,赤足走了近十萬八千里路,涉水登山,才到今日,有什麼必要打回頭。
可是日朗還是開著車,擠在路上直赴蘭南路。
那裡根本沒有停車的地方,日朗把車停好要往回走二十分鐘,天開始下雨,路上有泥濘,行人道上小販擺著地攤,沒有打傘的餘地。
日朗終於找到目的地。
那幢舊樓的電梯有揩檯布氣味。
下班時分,歸人漸多,人擠人,氣息難聞,日朗想掩鼻,又覺得那是不禮貌的舉止。
從三樓出來,她找到門牌按鈴。
走廊暗得看不清手錶。
門一開,亮光閃出來,日朗才看到已經七點。
「找誰?」
日朗走近一步。
門內的人見到一張漂亮的笑臉,光鮮的打扮,不禁一呆。
「找姚小姐。」
「姚小姐尚未回來。」
日朗真沒想到母親只租人家一間房間住,她還以為六十年代以後已沒有那樣的事了,有點震驚。
「我可以進來等她嗎?」
「你是她的同事?」
「是,我給她送文件來。」
那家人開了門。
客廳狹小,他們一家四口正在用飯,日朗坐立不安。
女主人是一位中年太太,好心地說:「你到姚小姐房中等吧。」
進入房間,也不過只是一床一桌餘地,真沒想到母親的生活會是那麼窘。
案頭上有一張姚世華年輕時的照片,像煞了日朗。
狹小的窗外沒有風景。
日朗默然。
她想起夢中那間房間,母親抱她坐在膝上講故事,它也同樣骯髒狹小。
母親窮其一生未能脫離這個困境。
日朗冷靜地想:可以叫她一起住嗎?不行,焦日朗不能與她相處是個事實,她太瞭解她,三日之後她便會讀她的日記聽她的電話指揮她的傭人弄得雞犬不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