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匆匆淋一個熱水浴,自抽屜中取出時計,這次不會弄錯了,紅色把的代表過去。
她一定要回去看個究竟,到底母親與她有什麼深仇大恨,否則死不瞑目。
剛戴上它,按動機關,日朗便聽見大門有撬鎖之聲。
日朗忍無可忍,過去拉開大門,果然,門外站著她母親,日朗開口便道:「原來是賊!」
她母親不甘示弱,「那你是賊女。」
日朗用力把母親扯進屋來,「一起來吧,今天索性搞個水落石出。」
她母親見她額露青筋,咬牙切齒的樣子,不禁有點顧忌,「你想幹什麼?」
日朗把門重重下鎖,緊緊抓住母親的手腕,坐倒在沙發上。
「你在搞什麼鬼,放開我,放開我。」
「你為什麼偷進我的家,你為什麼不住騷擾我?」
「你是我女兒,竟把母親當外人——」忽然之間,她打個呵欠,聲音微弱下去。
日朗抓著母親的手扣得更緊,原來只要握住對方的肢體,也一樣有效,這次可與母親共游舊時舊地。
日朗也漸漸疲倦,墮入夢鄉。
她們看不見自己。
假如看得見的話,會發覺母女同時靠在沙發上,頭碰頭,手拉手,臉色詳和,臉盤子不知多麼相像,不知情的人會以為她們不知多相親相愛。
在夢中,日朗又走向那條走廊。
四周圍漆黑,日朗只聽得母親在她身後喃喃咒罵。
不知恁地,日朗並沒有鬆開她的手,她似怕失去她。
她勸母親:「老太太,你也罵得累了,休息休息吧。」
「這是什麼地方?」
「一會兒你便曉得。」
眼前忽然一亮。
日朗本能地伸手去擋一擋。
過一會兒,她才看清楚所在地。
那是一間狹小的房間,一名少婦正蹲在地下替一個小女孩沐浴,一看便知道環境不好,大概是租人家地方住,所以沒有私人浴室。
只聽得母親驚呼:「哎呀。」
她認出了自己。
日朗也幾乎大叫,因為她看到那少婦雙目中充滿憐愛,手勢是那樣輕柔,顯然當孩子如珠如寶。
那三兩歲的小女孩一定是焦日朗了。
圓而扁的臉,濃密頭髮,咭咭咯咯,享受著沐浴之樂,小手拍打著水,濺起的水珠落在母親的身上,她「哈哈」地笑。
日朗呆視自己,呵,來對了,這正是她生命中最快樂的一天,誰說她沒有值得重溫的舊夢?
焦日朗,你老大了,你記性差了,你怎麼可以說你沒過過好日子?
只見母親小心地抱她出來,輕輕擦乾她身體,替她穿上小小衣褲,梳好頭髮,放她在床上,彎下腰,抹乾地下,把洗澡盆端出去倒水。
這一連串動作極具吃力辛苦,然而日朗清清楚楚看到母親臉上含著笑,一點兒不嫌勞累。
日朗吞一口涎沫,這是她母親的真面目?
不能說她不愛女兒呀。
半晌,她回來了。
把日朗抱坐在膝蓋上,取過一本小書,講起故事來。
小小日朗聽得很滿意,不住加插問題,聽到精彩處拍手。
然而,她累了,歪在母親身上睡著。
小小手腳胖胖,十足一隻洋娃娃。
日朗落下淚來,噫,到底是誰辜負了誰,誰逼使她們變得反目為仇?
母親仍然沒有放下女兒,摟在懷中,輕輕說:「不要緊,我會找到工作,我會支付生活費,我們母女會支撐下去……」聲音越來越微弱,顯然一點兒信心也無,聽了叫人心酸。
日朗落下淚來。
生活對有些人何其厚待,不勞而獲是家常便飯,少勞多得全屬正常,不然就叫吃苦,抱怨不已。
生活折磨著她母親。
日朗聽得母親問:「這是怎麼一回事?我們怎麼會在這裡?這是一場夢?」
日朗幽幽呼出一口氣。
「母親,我們該走了。」
「走到哪裡去?」
「回到現實世界去。」
日朗依依不捨地再看了那對母女一眼,她們是相愛的,那年輕的母親打算獨自奮鬥養大女兒,那小女孩也依靠信任母親。
日後發生些什麼已經不重要。
日朗與母親走出那間房間。
她倆是同時醒來的。
日朗發覺母親壓著她一條手臂,有點酸痛。
天剛剛亮,看看時鐘,是六點一刻。
她母親揉著眼,「我怎麼會在這裡睡著?」接著「哎呀」一聲,「我做了一個可怕的夢,夢見自己回到極年輕的時候,才二十二歲,六親無靠,你才那麼一丁點兒大……」她用手掩著臉,「呵,是怎麼熬過來的?!」
日朗輕輕答:「一天一天那樣挨日子。」
母親鬆口氣,「幸虧都過去了。」
母女之間那種緊張氣氛忽然消除。
「那個夢境實在太清晰,完全像是真的。」
「我只有一個問題:親友都到哪裡去了?照說你有父母弟兄姐妹,我生父也有父母兄弟姐妹,為何都沒有拔刀相助?」
日朗的母親一怔,忽然笑起來,笑得眼角滴下淚水,用手指擦去。
「呵,」她說,「誰會把時間精力愛心浪費在我身上,你還小,沒見到我母親那厭惡的神色。」
「我外婆?不是說,搖搖搖,搖到外婆橋嗎?」
「那條橋樑,早就斷了。」
「你竟是那麼寂寞。」
母親疲乏地伸個懶腰,「貧窮才是最適當的形容詞,在感情與物質上,我都是窮命。」
日朗說:「不不,你還有我。」
她母親又一愕,轉過頭來看著女兒,半晌說:「你對我也吝嗇,也許不應怪你,我命該如此。」
日朗垂下頭。
「唉,那一覺還不如不睡的好,醒了更累。」
「我送你回家。」
「不用。」母親擺擺手。
日朗堅持。
來到街上,看到天邊一絲魚肚白,月亮還沒有下去,這會是她們母女關係的一線曙光嗎?抑或,一切已經太遲?
母親忽然說:「停這裡,吃碗豆奶再說。」
日朗把車子胡亂一停,就遵囑與母親蹲在路旁喝起豆漿來。
從來沒喝過那麼美味的飲品,顧不得蓬頭垢面,先享受了再說。
她母親忽然問:「那日見過的,是你男朋友嗎?」
「八字還都沒有一撇。」
「那麼,岑介仁呢?」
「我們一直是好朋友。」
第六章
冰凍三尺,非一日之寒,日朗對母親,還不如對范立軒那樣坦誠。
是因為母親從來沒有幫過她吧?在危急關頭,她並沒有救過她,也不予精神支持。
「岑介仁——」
日朗打斷她,「還要再來一碗嗎?」
她母親第一次識趣地住聲,今早已經講得比過去一年還多,還想怎麼樣。
日朗說:「你到我家來之前,請先通知我一聲,我等你。」
「你把鎖匙換過了。」
日朗不出聲,真悲哀,怎麼會搞成這樣子?
「我配來的門匙無用。」她仍然不肯認錯。
大抵也沒有不對,小時候,她摟她在懷中,每晚講故事,也已經功過相抵了。
日朗沒頭沒腦地問:「後來怎麼樣?」
母親居然完全知道她問的是什麼。
「後來我把你寄養在一個保姆家,我去上班。」
「我記得那保姆,她是客家人。」所以日朗會幾句客家話。
保姆懶替日朗穿鞋襪,她記得老是赤足,冬天又不開暖氣,不知恁地,日朗記得她老是傷風,週末母親接她回家,她反而覺得陌生,半夜老是哭,既疲倦又傷心的母親便漸漸疏遠她,時時不再接她回家。
一直到上小學,她才與女兒一起住。那時,鴻溝已經造成,日朗變得沉默寡言。
那時她生父又回家來,天天同母親吵鬧。
半夜時常被摔東西的巨響驚醒,聽到父母你一言我一語,有來有往,沒有一人肯少說一句,各人均理直氣壯,她說她年紀輕輕就什麼都犧牲掉,他則說不知多少有身價的異性可供他選擇……
一夜,日朗自床上起來,很疲倦地對他們說:「不要吵了好不好?」
她母親給她一個耳刮子,父親披起外套往外跑。
走了還是回來,進進出出,家裡所有值錢的東西都會失蹤。
終於母親換了門鎖。
是,她母親也換過鎖,好笑是不是?
日朗看看表,不得不暫時中止回憶,「我要上班了。」
「你去吧。」
「你呢?」
母親微微笑,「你管我,我有我的事。」她們一向各走各路。
日朗回到車上,返回寓所沐浴更衣,邊穿襪子邊想倒在床上重新再睡八小時。
但還是回到辦公室。
她打一個呵欠,想把體內所餘的精力搜刮出來,但是無效,她再打一個呵欠。
要命,焦日朗的事業生命不會在這裡中止吧。
真想不到穿梭時間走廊竟是這麼費勁。
秘書進來說:「焦小姐——」看到她的臉,把該說的話縮回肚子,「你不舒服嗎?」
范立軒說過,一個女子,到了每個人都問:「你沒睡好嗎?你有病嗎?」的時候,就該去做臉部矯形手術了。
日朗沒想到這一天會來得那麼快。
「你想說什麼?」
「傳真機又燒了。」
「有沒有紙卡在裡邊?」
「正在打開查看。」
日朗心一動,「找到的話馬上給我看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