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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4頁     亦舒

  十年前焦日朗就是因為那樣才搬出來的。

  那麼,替母親找個比較舒適的單位。

  可是日朗能力有所不及,都會消費太過昂貴,普通人不可以支持兩個家。

  她用手托著頭歎口氣。

  她是白來了。

  多此一舉,日朗抓起手袋站起來,向女主人告辭。

  女主人正捧著一碗湯喝,不知是什麼肉煮什麼蔬菜,香得要命。

  日朗在讀書時最希望放學有一碗這樣的湯喝,後來,後來就放棄了這樣的奢望。

  她道謝,退出狹窄的走廊。

  一抬頭,看見有人擋在她面前。

  那是她母親姚世華。

  母親一臉倦容,不忘諷刺她:「什麼風把焦小姐吹到這裡來?紅十字會來巡視難民營乎?有啥地方可以改良別忘了告訴我。」

  日朗靜默一會兒,終於說:「我願意替你付首期。」

  她母親卻聽懂了,有點意外,半晌說:「餘款我也付不起。」

  「我一個月一個月替你付。」

  她卻擺擺手,「免了,每個月都要我提心吊膽地等你施捨?我情願住得差點。」

  「可是這個地方——」

  「實在不能見人是不是?」姚女士苦笑,「同我一樣,已無人可見,無關重要。」

  「空氣也不好。」

  「又不是你住這裡,焦小姐,再見。」

  焦日朗低下頭,沉吟一會兒,「我再想辦法。」

  她母親掏出鎖匙開門,一邊笑曰:「別想太久,我已年過半百。」

  她一直不忘揶揄親女,日朗卻已不再生氣。

  她除了日朗已無他人,唯有拿她出氣。

  母女二人在門外擦身而過,各自返家。

  焦日朗的家合規格得多,雪白的傢俱牆壁,一件多餘雜物也無,整整有條,只住她一個人。

  白色毛巾,白色香皂,都放在適當的位置。

  這是焦日朗的堡壘,她需要這個安樂窩,每日辛勞的工作結束後,返回家中,縮成一團,逃避現實,不必開口說話,愛哭就痛哭一場,愛喝就喝個爛醉。

  即使母親是慈母,日朗也情願獨居。

  日朗不想同任何人解釋她的得失、苦樂、希望、前途。不,焦日朗始終還沒有碰到那個人。

  母親沒有救她,她也救不了母親。

  關係這樣密切,也不管用。

  日朗深深悲哀。

  她終於睡著了。

  第二天早上,出門上班,看到鄰居搬家。

  心一動,日朗問:「房子賣出去沒有?」

  「我也是租的。」

  日朗探頭一看,裝修新簇簇,沒住多久,又搬走,真浪費。

  「好端端為什麼搬?」

  那男生歎口氣,「本來打算結婚。」

  夠了,一句話已經足夠。

  「租約滿了沒有?」

  「當然沒有。」

  「請把房東電話號碼給我。」

  小單位,方向好,可是租金也不便宜。

  整個上午,日朗都在想這件事。

  然後秘書進來說:「它終於傳過來了。」

  日朗抬起頭,「什麼它?」

  「那封信,一開頭說『晚霞,別來無恙乎』的信。」

  「給我看。」

  它終於克服了接收上的困難到了地球這一個角落。

  「……我要托你去看一個人,他叫王首文,他的辦公室在亞都大廈三十六樓環宇公司,他的住宅在落陽路一號,我念念不忘他——。」

  看到這裡,日朗抬起頭莞爾,可是,晨曦,她在心裡頭問:「他可有記得你?」

  「我想知道,他可有改變初衷,他知道與我聯絡的方法。晚霞,請你幫助我,晨曦。」

  千方百計,不過是這麼一回事。

  日朗歎口氣,同助手說:「查一查這個王首文。」

  助手抬起頭來,「王震亞的次子王首文?」

  啊,還是名人之後,不簡單。

  不消半日,王首文君的剪報資料到了。

  「他已婚?」

  「上個月新婚。」

  日朗連忙埋頭研究資料。

  助手問:「我們要同環宇做生意?」

  「可能。」

  「焦小姐,我真佩服你永遠有備而戰。」

  「嘎,戰爭?」日朗笑,「我最不贊成打仗。」

  王家在本市是比較次一等的望族,可是因為擁有一張暢銷報紙,所以地位比一般生意人為高。

  不過王首文並不在報館辦事。

  他打理出入口生意,在亞都大廈上班。

  上帝造王首文之際心情特別好,他英俊瀟灑,家勢豐厚,資質聰明,佔盡世上優勢,十分幸運。

  上個月娶的是門當戶對的一位任小姐,此刻不知是否仍在歐洲度假。

  日朗吩咐:「去環宇問一聲王首文是否在本市。」

  十分鐘後有答覆:「昨天下午剛回來。」

  日朗歎口氣,怎麼去找這個人呢?

  何必還要拖一條尾巴呢?

  乾脆淡出,留一個美好記憶,豈非更為上策?

  故日朗並無立刻去見王首文。

  她找了房屋經紀看房子。

  岑介仁的電話來了,「你要投資還是自住?為什麼不找我?」

  他約她下班面議。

  嘩,消息如此迅速靈通。

  「我感激你的好意,我正替朋友找個小單位。」

  「是范立軒?」

  「不,但的確是單身女性,希望近我家,可以互相照顧。」

  「什麼價錢?」

  日朗講了一個數目。

  立刻引起岑介仁訕笑,「日朗你真可愛,你多久沒出來買東西了?」

  日朗微慍:「人家只有那麼多。」

  「好人也太不會計算,怎麼到現在才置業?」

  「是家母。」日朗不得不說老實話。

  岑介仁一怔,日朗從來沒有同他提過母親的事,只知她們感情欠佳。

  「我陪你找,免你吃虧。」

  你看,不相愛有不相愛的好處,到頭來可以做朋友。

  那日下班,岑介仁便來接她到處參觀,替她打算盤。

  以日朗目前的收入,無論如何擺不平。

  日朗非常困惑,「我還以為我是高薪女士。」

  岑介仁笑。

  「通貨膨漲把我們吞噬了,」日朗歎息。

  「日朗,你現在不怪我到處刮生意賺錢了吧?」

  日朗怪辛酸,「一向以來,賢的是你,愚的是我。」

  「只有一個辦法,把你那兩房一廳賣掉,貼一點兒,買一間三房兩廳,與伯母同住。」

  「不行,一定要兩道大門出入。」

  「那麼,另買兩間一房一廳。」

  「那麼小,怎能住?由奢入儉難。」

  「嫁給我,我自然會安置丈母娘。」岑介仁看上去挺認真。

  日朗吃一驚,「我尚未孝順到那個地步。」

  「本都會貴不可言,住是最緊張一環。」

  日朗托著頭不語,完了,誰叫她不懂得投機取巧,她唯一收入就是那份薪水。

  那份高薪說出來笑死人,等薪水漲了,講起來彷彿驕人,衣食住行卻都已達到天文數字,失盤失控。

  焦日朗終於說:「我還有些老本——」

  岑介仁勸道:「那個不能動,你脾氣不好,喜歡拂袖而起,做些不切實際之事,隨時可能需要動用節蓄。幫人,無論那人是誰,應用餘力,以不傷元氣為佳。」

  他是真關心她。

  日朗好生感激,「那我該怎麼辦?」

  「擠一擠。」

  日朗蒼茫地笑。

  「你白天有什麼時間耽在家裡?有許多地方根本人跡不到,晚上回到寓所,也不過淋個浴,進睡房看電視睡覺,容不得一個母親?」

  日朗答:「是我性格不好,不能與人相處。」

  岑介仁拍拍她肩膀,每個人都有難言之隱,焦日朗不願說,也不用勉強她。

  「岑介仁,謝謝你。」

  「我們互相關懷,彼此信任,為何不能結合?我約會過其他的女子,索然無味。老的太老,小的太小,個個都做作得要死,像似什麼都不在乎。其實最好異性即晚上鉤,爾虞我詐,累得要命,都不用工作了,不出去呢,又悶得無聊……」

  日朗笑得眼淚都流出來。

  岑介仁歎口氣,「我從未想過找對象竟是這樣難。」

  「一定會碰到合眼緣的人。」

  「當年我一看見你就有這種感覺,我帶你出去亮相之際真是驕傲——」

  「嗯,像一些女士戴著三卡拉鑽戒一樣。」

  「有什麼不好?我承認我虛榮。」

  「謝謝你看得起我。」

  「日朗,當年你賣相還真的不賴,先母說喜歡你那種自然的笑容。」

  「伯母人好。」

  岑介仁歎息,「她沒享到福。」

  日朗不語,沒想到岑介仁力主她母女修好。

  他陪她去看了隔壁那家公寓,指出幾個缺點,也指出若干優點。

  「資本主義蟟會,貨色種類分幾十級,比這個好的東西多的是,不過價錢也跟著抬高,要便宜貨?也有呀,只怕你看不入眼,市場永遠貨源充足。」

  日朗笑問:「這是資本論還是經濟掛帥?」

  他到她家歇足。

  「一個人住當然舒服,不過身子不舒服起來,嘖嘖嘖。」

  「我會自行入院。」

  「嘴巴真硬,年老色衰之際又如何?」

  日朗「噗嗤」一聲笑,「你還期望孝順兒孫在旁侍候不成?」

  誰知岑介仁板著面孔說:「他們敢不來,遺囑上就沒他們的名字,統統捐到我母校去。」

  世事對岑介仁來說,最簡單不過,日朗開始真正欣賞這個人。

  喝畢咖啡,他就告辭去趕下一檔節目。

  日朗獨自呆坐一會兒,也只得把這當作一天,提早休息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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