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年前焦日朗就是因為那樣才搬出來的。
那麼,替母親找個比較舒適的單位。
可是日朗能力有所不及,都會消費太過昂貴,普通人不可以支持兩個家。
她用手托著頭歎口氣。
她是白來了。
多此一舉,日朗抓起手袋站起來,向女主人告辭。
女主人正捧著一碗湯喝,不知是什麼肉煮什麼蔬菜,香得要命。
日朗在讀書時最希望放學有一碗這樣的湯喝,後來,後來就放棄了這樣的奢望。
她道謝,退出狹窄的走廊。
一抬頭,看見有人擋在她面前。
那是她母親姚世華。
母親一臉倦容,不忘諷刺她:「什麼風把焦小姐吹到這裡來?紅十字會來巡視難民營乎?有啥地方可以改良別忘了告訴我。」
日朗靜默一會兒,終於說:「我願意替你付首期。」
她母親卻聽懂了,有點意外,半晌說:「餘款我也付不起。」
「我一個月一個月替你付。」
她卻擺擺手,「免了,每個月都要我提心吊膽地等你施捨?我情願住得差點。」
「可是這個地方——」
「實在不能見人是不是?」姚女士苦笑,「同我一樣,已無人可見,無關重要。」
「空氣也不好。」
「又不是你住這裡,焦小姐,再見。」
焦日朗低下頭,沉吟一會兒,「我再想辦法。」
她母親掏出鎖匙開門,一邊笑曰:「別想太久,我已年過半百。」
她一直不忘揶揄親女,日朗卻已不再生氣。
她除了日朗已無他人,唯有拿她出氣。
母女二人在門外擦身而過,各自返家。
焦日朗的家合規格得多,雪白的傢俱牆壁,一件多餘雜物也無,整整有條,只住她一個人。
白色毛巾,白色香皂,都放在適當的位置。
這是焦日朗的堡壘,她需要這個安樂窩,每日辛勞的工作結束後,返回家中,縮成一團,逃避現實,不必開口說話,愛哭就痛哭一場,愛喝就喝個爛醉。
即使母親是慈母,日朗也情願獨居。
日朗不想同任何人解釋她的得失、苦樂、希望、前途。不,焦日朗始終還沒有碰到那個人。
母親沒有救她,她也救不了母親。
關係這樣密切,也不管用。
日朗深深悲哀。
她終於睡著了。
第二天早上,出門上班,看到鄰居搬家。
心一動,日朗問:「房子賣出去沒有?」
「我也是租的。」
日朗探頭一看,裝修新簇簇,沒住多久,又搬走,真浪費。
「好端端為什麼搬?」
那男生歎口氣,「本來打算結婚。」
夠了,一句話已經足夠。
「租約滿了沒有?」
「當然沒有。」
「請把房東電話號碼給我。」
小單位,方向好,可是租金也不便宜。
整個上午,日朗都在想這件事。
然後秘書進來說:「它終於傳過來了。」
日朗抬起頭,「什麼它?」
「那封信,一開頭說『晚霞,別來無恙乎』的信。」
「給我看。」
它終於克服了接收上的困難到了地球這一個角落。
「……我要托你去看一個人,他叫王首文,他的辦公室在亞都大廈三十六樓環宇公司,他的住宅在落陽路一號,我念念不忘他——。」
看到這裡,日朗抬起頭莞爾,可是,晨曦,她在心裡頭問:「他可有記得你?」
「我想知道,他可有改變初衷,他知道與我聯絡的方法。晚霞,請你幫助我,晨曦。」
千方百計,不過是這麼一回事。
日朗歎口氣,同助手說:「查一查這個王首文。」
助手抬起頭來,「王震亞的次子王首文?」
啊,還是名人之後,不簡單。
不消半日,王首文君的剪報資料到了。
「他已婚?」
「上個月新婚。」
日朗連忙埋頭研究資料。
助手問:「我們要同環宇做生意?」
「可能。」
「焦小姐,我真佩服你永遠有備而戰。」
「嘎,戰爭?」日朗笑,「我最不贊成打仗。」
王家在本市是比較次一等的望族,可是因為擁有一張暢銷報紙,所以地位比一般生意人為高。
不過王首文並不在報館辦事。
他打理出入口生意,在亞都大廈上班。
上帝造王首文之際心情特別好,他英俊瀟灑,家勢豐厚,資質聰明,佔盡世上優勢,十分幸運。
上個月娶的是門當戶對的一位任小姐,此刻不知是否仍在歐洲度假。
日朗吩咐:「去環宇問一聲王首文是否在本市。」
十分鐘後有答覆:「昨天下午剛回來。」
日朗歎口氣,怎麼去找這個人呢?
何必還要拖一條尾巴呢?
乾脆淡出,留一個美好記憶,豈非更為上策?
故日朗並無立刻去見王首文。
她找了房屋經紀看房子。
岑介仁的電話來了,「你要投資還是自住?為什麼不找我?」
他約她下班面議。
嘩,消息如此迅速靈通。
「我感激你的好意,我正替朋友找個小單位。」
「是范立軒?」
「不,但的確是單身女性,希望近我家,可以互相照顧。」
「什麼價錢?」
日朗講了一個數目。
立刻引起岑介仁訕笑,「日朗你真可愛,你多久沒出來買東西了?」
日朗微慍:「人家只有那麼多。」
「好人也太不會計算,怎麼到現在才置業?」
「是家母。」日朗不得不說老實話。
岑介仁一怔,日朗從來沒有同他提過母親的事,只知她們感情欠佳。
「我陪你找,免你吃虧。」
你看,不相愛有不相愛的好處,到頭來可以做朋友。
那日下班,岑介仁便來接她到處參觀,替她打算盤。
以日朗目前的收入,無論如何擺不平。
日朗非常困惑,「我還以為我是高薪女士。」
岑介仁笑。
「通貨膨漲把我們吞噬了,」日朗歎息。
「日朗,你現在不怪我到處刮生意賺錢了吧?」
日朗怪辛酸,「一向以來,賢的是你,愚的是我。」
「只有一個辦法,把你那兩房一廳賣掉,貼一點兒,買一間三房兩廳,與伯母同住。」
「不行,一定要兩道大門出入。」
「那麼,另買兩間一房一廳。」
「那麼小,怎能住?由奢入儉難。」
「嫁給我,我自然會安置丈母娘。」岑介仁看上去挺認真。
日朗吃一驚,「我尚未孝順到那個地步。」
「本都會貴不可言,住是最緊張一環。」
日朗托著頭不語,完了,誰叫她不懂得投機取巧,她唯一收入就是那份薪水。
那份高薪說出來笑死人,等薪水漲了,講起來彷彿驕人,衣食住行卻都已達到天文數字,失盤失控。
焦日朗終於說:「我還有些老本——」
岑介仁勸道:「那個不能動,你脾氣不好,喜歡拂袖而起,做些不切實際之事,隨時可能需要動用節蓄。幫人,無論那人是誰,應用餘力,以不傷元氣為佳。」
他是真關心她。
日朗好生感激,「那我該怎麼辦?」
「擠一擠。」
日朗蒼茫地笑。
「你白天有什麼時間耽在家裡?有許多地方根本人跡不到,晚上回到寓所,也不過淋個浴,進睡房看電視睡覺,容不得一個母親?」
日朗答:「是我性格不好,不能與人相處。」
岑介仁拍拍她肩膀,每個人都有難言之隱,焦日朗不願說,也不用勉強她。
「岑介仁,謝謝你。」
「我們互相關懷,彼此信任,為何不能結合?我約會過其他的女子,索然無味。老的太老,小的太小,個個都做作得要死,像似什麼都不在乎。其實最好異性即晚上鉤,爾虞我詐,累得要命,都不用工作了,不出去呢,又悶得無聊……」
日朗笑得眼淚都流出來。
岑介仁歎口氣,「我從未想過找對象竟是這樣難。」
「一定會碰到合眼緣的人。」
「當年我一看見你就有這種感覺,我帶你出去亮相之際真是驕傲——」
「嗯,像一些女士戴著三卡拉鑽戒一樣。」
「有什麼不好?我承認我虛榮。」
「謝謝你看得起我。」
「日朗,當年你賣相還真的不賴,先母說喜歡你那種自然的笑容。」
「伯母人好。」
岑介仁歎息,「她沒享到福。」
日朗不語,沒想到岑介仁力主她母女修好。
他陪她去看了隔壁那家公寓,指出幾個缺點,也指出若干優點。
「資本主義蟟會,貨色種類分幾十級,比這個好的東西多的是,不過價錢也跟著抬高,要便宜貨?也有呀,只怕你看不入眼,市場永遠貨源充足。」
日朗笑問:「這是資本論還是經濟掛帥?」
他到她家歇足。
「一個人住當然舒服,不過身子不舒服起來,嘖嘖嘖。」
「我會自行入院。」
「嘴巴真硬,年老色衰之際又如何?」
日朗「噗嗤」一聲笑,「你還期望孝順兒孫在旁侍候不成?」
誰知岑介仁板著面孔說:「他們敢不來,遺囑上就沒他們的名字,統統捐到我母校去。」
世事對岑介仁來說,最簡單不過,日朗開始真正欣賞這個人。
喝畢咖啡,他就告辭去趕下一檔節目。
日朗獨自呆坐一會兒,也只得把這當作一天,提早休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