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趕快通知她父母。」
本才耳朵有許多雜聲,可是她辨得出他們在說些什麼。
父母,她何來父母,他們早已去世。
本才呆呆看著他們。
湯老師大聲:「加樂,你甦醒了。」
加樂?她叫她加樂。
「加樂,你要記住,楊小姐救了你。」
本才張大了嘴。
不,她就是揚本才,這是怎麼一回事?
湯老師說下去:「加樂,你要記得楊小姐捨己為人。」
醫生接住湯老師的肩膀,「孩子剛醒,別刺激她。」
「是,是。」
湯老師走到另一角拭淚。
本才大惑不解,她掙扎著要起床,看護立刻替她注射。
她喊:「不,不,我有話要說清楚。」
但不知怎地,舌頭打結,聲音渾濁。
然後,本才看到了自己的拳頭,這一驚非同小可.她愣住了,隨即尖叫起來。
她的拳頭只有一點點大,似一個小孩,她接著看自己的身軀,想找出一個合理的答案,但是來不及了,藥力發作,她已經沒有力氣,手腳頹然掉到床上,沉沉睡去。
本才做了許多亂夢,她忽然變得很小很小,穿著紅色新大衣在草地上跑,父親在另一邊等她,把她接住抱起,大聲叫:「囡囡是天才,囡囡是天才,」她緊緊摟住父親脖子,無知而快樂。
為了討好父親,她努力學習畫畫,聽老師指示光與影的運用。
一日,貪玩,畫了米老鼠,被父親看到了,頓時拉下臉,「本才,我不要你畫這些,記住,我不喜歡,你也不喜歡。」
本才被送到天才兒童學校讀書,七歲讀十四歲的中學課程,同班同學都比她大,她沒有朋友。
本才在夢中喘息掙扎,她想醒來,從未試過睡得那麼辛苦。
半昏迷中感覺到有人用冰水拭她額角,她略感好過。
本才喊出來:「媽媽媽媽。」
她聽見有人回應:「加樂,媽媽在這裡,媽媽在你身邊。」
她聽到母親哀哀痛哭。
本才覺得只要醒來,噩夢便會成為過去,那愛一時討厭一時可愛的馬柏亮照舊會得帶她出去吃喝玩樂。
她大聲呻吟半晌。然後,她放棄掙扎,四肢再也不動,身軀平躺著,靜寂了。
本才沒聽到她身邊人的對話。
「謝天謝她終於甦醒。」
「這七天來叫人擔盡心事。」
「把她倆自火堆瓦礫中挖掘出來時二人均缺氧。」
「多虧楊小姐用身軀護住小小加樂,她奇跡地一點損傷也無。」
有人飲泣,「可是楊小姐她——」
「也許楊本才也會醒轉。」
「醫生說楊本才已經陷入植物狀態,很難有康復機會。」
「不,會有希望。」
「是,好人一定會有好報,否則人生還有什麼意思呢。」
本才的思緒回到十五歲那年去,小小的她遇見了朱至舜,幾乎立刻愛上了他。
朱至舜最大的特點是英俊,少女都喜歡漂亮的面孔,本才怎會例外。
但是他並不愛她,他感情照次序分別於網球、英國文學及他自己。
本才很吃了一點苦,早熟的心受傷後結了一個痂,到今日仍然可以感覺得到。
她在睡夢中落下淚來,一生都在渴望中度過,盼望父母的歡心,希望功課做得更好,畫展一次比一次成功,到最後,希望得到異性——
本才口渴難當,半明半滅間嚷:「水,水。」
立刻有人托起她的頭,餵她喝水,她嘗得到是蜜水,貪婪地喝了許多。
她又再睡著。
不知隔了多久本才再次醒來,心頭十分清晰,她知道不能再吵,否則又是針藥侍候。她一切悄悄行事,先四邊看清楚,有沒有人。
她看到王振波伏在床尾在打盹。
噫,小加樂的父親回來了,病房內只有他一個人,醫生看護都在外頭,比較容易辦事。
本才發覺她手腕上只有一條管子,她輕輕將它拔掉。
又一次覺得驚駭,手臂細細小小,像個七歲孩子。
她掀開被單,看到身軀。
啊,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,完全沒有胸部,尚未發育,不,不,根本沒有長足,還是個小童。吃驚之餘,她掩著嘴巴,下床,蹣跚走到浴室找鏡子看個究竟。
不夠高,她踮起足趾,看到了。
本才嚇得目瞪口呆。鏡子裡不折不扣是王加樂。
大眼睛、捲曲發,七歲的智障兒王加樂。
本才掩著胸口,尖叫起來。
加樂臉上的瘀痕扭曲,看上去有點可怕,本才更加不能控制自己,拍打起鏡子來。
嘈雜聲吵醒王振波,他發覺加樂已不在床上,急急找到浴室,用力抱住發狂的加樂,大聲叫醫生。
看護奔進來看個究竟。
本才努力掙脫,忽然之間,不顧一切鑽到床底下,躲在角落裡,蜷縮成一團,不住哭泣。
本才又驚又怒,心中不住說:「出去,出去同他們講清楚,你是成年人,不用怕。」
可是一方面又知道一個低能兒要爭取大人的耳朵真是談何容易。
她更加絕望,除出哭泣,一時不知怎麼辦才好。
只聽得王振波叫她:「加樂,出來,爸爸在這裡。」
忽然有人說:「湯老師來了。
湯老師輕輕鑽進床底,可是沒有伸手來拉扯她。
「加樂,別害怕,來,讓我握住你的手。」
本才見到熟人,連忙爬過去,湯老師緊緊抱住她。
本才想說話,可是舌頭打結,無論如何發不出句子來,這才想到加樂缺乏發音的訓練,急得渾身是汗。
湯老師說:「噓,噓,加樂,靜靜,靜靜。」
這時她聽見王振波同醫生:「她最聽楊小姐的話。」
加樂叫起來,「我就是揚本才。
湯老師輕輕拍打她的肩膀,淒酸地說:「我們都在等楊小姐醒來。」
什麼?
一個又一個意外,驚濤駭浪似覆蓋上來,本才窒息,咳起來,臉色突轉。
醫生蹲下來,「交給我,快。」
他把四肢乏力的加樂拉出去,給她罩上氧氣罩,呼吸總算暢順了。
「可憐的孩子。」
本才淚流滿臉,她不住央求:「讓我見一見楊本才……」
說出口才知道有多麼荒謬,她自己就是楊本才呀。
本才鎮靜下來。
她握緊拳頭。不能再大哭大叫,她必須要沉著應付,否則會終身被關在療養院裡。
醫生溫和地看著她,「加樂,認得父親嗎?」
本才點點頭。
「湯老師呢?」加樂乖乖握住揚老師的手。
「好了好了。」大家都鬆口氣。
從那刻開始,本才決定做一個乖孩子:她自小是個天才,與加樂不同,她當然知道,假使要得到她想要的,她必須先讓別人開心,皆大歡喜正是這個意思。
看護輕輕說:「加樂,媽媽來了。」
本才覺得一絲寒意,她害怕這個母親。
她看到翁麗間走近,化妝艷麗的面孔探近她,「囡囡——」忽然泣不成聲。
本才最怕人哭,人不傷心不流淚,她輕輕拍打翁麗間的肩膀。
做母親的訝異了,停止哭,凝視本才,「叫我媽媽,叫我媽媽。」
本才遲疑。
「昏迷時你叫過媽媽,讓我再聽一次。」
這樣簡單的要求,應該如她所願,本才張口叫:「媽媽。」
翁麗間卻反應激烈,號啕大哭起來。
看護需要把她扶出去。
「加樂甦醒後像是變了一個人。」
「是,頭腦像是清晰不少。」
「叫專科醫生來替她檢查。」
原來的護理院已經燒燬,小朋友都歸納到新翼接受照顧,接著一個星期裡,本才住在醫院裡,努力做一個智力普通的好孩子,像在大機構裡工作一樣,表現不能太好,那會引起疑竇,可是也不能太差,以免上頭增嫌,寶貴的中庸之道又一次派上用場。
再次做回一個孩子!真正難以想像,不可思議。
小手、小腳、小身子,椅子桌子都高不可攀,走好久才到走廊底。
本才統共忘記做一個孩子是怎麼一回事,現在一切苦與樂回來了。
因不用負任何責任,生活真正輕鬆,每日只認認生字玩幾個遊戲已算一天。
加樂簡單無求的思緒影響了她,這幾天她過得很舒服。
但是本才渴望見到自己的身體。
機會終於來了。
下午,看護問她:「你記得楊小姐嗎?」
本才連忙點頭。
「楊小姐當天進火場救你,不幸被泥灰活埋,背脊燒傷,經過搶救,傷勢倒是無礙,但是卻一直昏迷,沒有甦醒,你願意去見她嗎?」
本才一顆心突突跳起來,忙不迭點點頭。
她取過紙與筆,努力寫出「我是楊本才」交給看護。
字體因為手肌肉運用欠佳,歪歪斜斜。
看護一看,笑了,「寫得很好。」
本才歎口氣。
看護叮囑她:「見了楊小姐,不准打擾她睡覺。」
她領著本才到醫院另一翼去。
本才緊張得面色煞白。
來到病房附近,看護與看護打招呼。
「小加樂怎麼樣?」
「聽話得叫人心酸,你的病人呢?」
「老樣子,等待奇跡出現。」
「我帶加樂來看她,希望喚醒她知覺。」
「熟人都來過了。」
本才心裡叫:馬柏亮呢,馬柏亮來過沒有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