病房門輕輕打開。
本才向裡邊張望,因身型矮小,什麼都看不見,她輕輕走近,看到躺在病床上的人,不禁張大了嘴。
她知道萬萬不能叫出來,否則前功盡棄,又要被關起來,打針吃藥,昏昏沉沉睡上幾天。
她靜靜走到床邊。
楊本才看到自己睡在床上。
因為背脊燒傷,她俯睡,臉朝下,鼻孔喉嚨都插著管子,雙目半開半閉,敷著濕棉布,啊可怕,這明明是個植物人。
看到自己這個情形,不禁傷心起來,她輕輕撫摸自己的手。
看護在一旁說:「試叫叫楊小姐。」
本才在喉頭裡咕嚕著叫:「楊小姐。」
「很好,很好,加樂,在她耳邊說:『加樂來看你』。」
本才嗚咽地輕輕說:「我,我怎麼變成這樣了。」
就在這個時候,湯老師緊張地進來,「加樂反應如何?」
看護答:「很好,與常兒無異。」
「對,加樂像是真正甦醒了。」
「楊小姐若果知道,一定很高興。」
湯老師不回答,低下了頭。
有人敲了敲病房門。
本才第一個抬起頭來:呵是馬柏亮。
他真的來了,本才有點高興。
只見馬柏亮略為憔悴緊張,同湯老師頷首,與醫生談了起來。
他看上去充滿憂慮,本才不由得感動,只見他把帶來的玫瑰花插好,端一張椅子,坐到窗邊,像是預備逗留一段時間。
本才輕輕走過去,把手放在他手臂上。
馬柏亮轉過頭來,「是你?」
本才點點頭。
「你無恙?」
本才點點頭。
馬柏亮歎口氣,「是天意嗎,本才卻可能永遠不再醒來。」
醫生在旁聽見了,輕輕說:「永不說永不。」
馬柏亮頹然說:「是這千萬分之一的希望最折磨人。」
醫生不語,檢查後走出病房。
湯老師在房外與看護不知商談什麼。
房內只剩本才與馬柏亮兩個人。
柏亮輕輕撫摸本才頭髮,「這一等,可會超過一百年?」
本才還沒有回答,他已經苦笑。
馬柏亮說下去:「我一直不瞭解本才,也不認同她所作所為。」
本才正想設法與他相認,聽到他這樣剖白,不禁呆住。
「她是丟下塵世所有跑到原始森林去與猿猴作伴的那種人。」
本才沒好氣,她才不會那樣偉大,人家是著名的生物學家,她不能比。
「當初在一起,是因為她那清新氣質,真正與眾不同,叫人心折。」
本才靜靜聽,一個女子沒有多少機會得知男友心事。
馬柏亮吁出一口氣,「你這個小小智障兒,你永遠不會知道人間疾苦。」
本才忍不住笑了,你又知道嗎,馬柏亮。
「來,坐叔叔膝上。」
本才忽然臉紅,忘記此刻她寄居在七齡童的身體裡。
她往後退一步。
馬柏亮又說:「稍後,我方得知楊本才是一筆遺產的承繼人。」
這時,本才真正愣住,呆若木雞,呵,怎麼忽然到錢字上去了?
馬柏亮把聲音壓至低不可聞,「你聽不懂,你也不會說話,同你講不要緊,楊本才名下財產,不多不少,正夠一對夫妻舒舒服服過一輩子。」
本才瞪著馬柏亮。
是為看她的錢嗎?他從來未曾透露過半絲風聲,隱瞞得可真好,本才做夢也沒想過他有那麼深的城府。
她又退後一步。
只聽得馬柏亮喃喃說下去:「別人會想,馬家不也是生意人嗎,三代做百貨,吃用不愁,可是外人不知我在家中頂不得寵,家長每月只給我一點點零用,唉。」
這時,湯老師回轉來。
她握住本才的手,「咦,加樂,你的手好冷,穿不足衣服嗎?」
馬柏亮賠笑,站起來,「我也該走了。」
好心的湯老師說:「你若有空,請常常來,醫生說親友探訪對病人有益。」
馬柏亮走到女朋友身邊,吻一吻她的手,「本才,你要是聽得見的話,請速速醒來。」
本才在心裡嚷:馬柏亮,我每一個字都聽得到。
他走了。本才怔怔地落下淚來。
湯老師訝異,「加樂,你怎麼哭,你可是聽得懂?」
本才傷透了心,輕輕嗚咽。
「看,加樂,朋友送了書給楊小姐看,他們以為她只需臥床休養。」
湯老師取過書,輕輕歎息。
楊本才的身體躺在病床上,重重昏睡,手足有時會抽搐一下,那只不過是肌肉的交替反應。
湯老師對加樂說:「我們明天再來看楊小姐。」
本才要到這個時候,才漸漸接受事實。
男朋友愛的只是她的錢。
她現在已經不是她自己,人們叫她加樂。
她的智慧原來同一個七歲的低能兒差不多,知人面不知其心。
她被接返王宅,不知怎地,本才只覺得天下雖大,最舒適安全的仍然是床下以及鋼琴角落,故此毫不猶疑,一骨碌滾到鋼琴底下,躲在那裡,哀哀痛哭。
而且不知怎地,身體非常容易疲倦,成年精靈的靈魂被困在一具病童的身體內,力不從心。她嗚咽著睡著。
半明半滅間覺得有人輕輕把她拖出來,移到床上,蓋好被褥。
本才有點自暴自棄,根本不欲分辯,用被子蒙著頭,覺得天大喜事是永遠不用醒來。
其實她淒苦的願望已經黑色地達成一半,楊本才的確躺在醫院裡可能要睡上十年八載。偏偏她的靈魂卻被莫名的力量移植到小加樂的身體裡。
還何用申辯,都說童年是人生最快樂的階段,不如重溫一次。
第三章
醒來已不再驚駭,她已知道她的身份。
一看身邊,正是那本朋友送到醫院給她的書,封面寫著:《莎士比亞十四行詩集》。
裡頭夾著一張卡片:「本才,快速痊癒,愛你,執成。」
執成,執成是誰?
正在思慮,聽到房門外有講話聲音。
女聲屬於翁麗間:「把加樂領回家來,應付得了?」
她的丈夫王振波答:「醫生說加樂這一段日子有極大進展,況且,我答應過要陪伴她。」
翁麗間說:「自討苦吃。」
「麗間,我需要你的支持。」
「我整年行程工作已經排滿。」
「麗間,不要逃避,現在回心轉意,也許還來得及。」
「我已吃足苦頭,與加樂相處的頭三年,我自殺過兩次,已經贖了罪。」
「麗間——」
「我不想再討論這個問題。」
「可是加樂終於叫了媽媽。」
翁麗間飲泣。
本才放下書,無限內疚,原來翁女士是這樣痛苦,她爬下小床,看一看佈置精緻的臥室,摸出房去,「媽媽,」她叫,「媽媽。」
翁麗間轉過頭來,淚流滿面,「加樂,你可是叫我?」
本才掙扎著走出去。
她看到王振波與翁麗間逼切愛惜地凝視她。
本才清晰記得這種目光,幼時她父母也常常這樣看著她,訓練她,希望她成才。
剎那間她原諒了翁麗間,她希望他們夫妻和好,她過去說:「媽媽,留下來陪我。」
發音仍然模糊,但是可以辨認。
加樂的父母不相信耳朵,「加樂,」聲音是顫抖的,「你同我說話?」
翁麗間蹲下來,緊緊抱住女兒,「是,我一定留下照顧你。」
王振波說:「我去請醫生。」
保姆走過來,「加樂,歡迎回家,請來沐浴更衣。」
本才跟著保姆走到衛生間,不禁歡喜起來,原來小小浴室的洗臉盆水廁都小一號,像幼稚園的設計,十分可愛。
真是想得周到,本才自己洗臉刷牙,並且找到替換衣服。
保姆大奇,她本來以為加樂樣樣要她照顧,是份苦差,誰知孩子精乖磊落,比普通幼兒更易服侍,噫,莫非東家把天才當作白癡。
保姆替她放浴缸水。本才轉頭:「謝謝。」
保姆想扶她進浴,本才說:「我自己來,你可以出去了。」
保姆訝異到極點。
肥皂及洗頭水正是本才幼時用過的牌子,無限溫馨。
梳好頭髮穿上衣服,保姆在門邊張望,「加樂,可需要幫忙?」
加樂已經出來,全身整整齊齊。
保姆連忙去向女主人報告。
本才回到房內,取起十四行詩,輕輕朗誦數句:「愛,盲目的愚者,你在我眼睛做了什麼手腳,以致我視而不見?」
忽然發覺房門口站著兩個人,本才放下書,原來是王振波與醫生。
醫生驚訝不已,「加樂,你認得我?」
本才頷首。
「你在讀莎士比亞?」
本才又點頭。
「加樂,你可是突飛猛進呀。」
本才想對醫生透露真實情況,他們是科學家,應該有更強的理解能力。
才想開口,醫生對王振波:「這種情形只可以說是奇跡,醫學界時時有不可解釋的情況出現,假使你們有宗教的話,便不難相信是上天的旨意。」
王振波頷首,「加樂,到我這裡來。」
本才不想與他太過親熱,微笑坐在一邊。
醫生笑說:「享受這項奇跡。」
「可是——」
「她講話的能力受到先天性局限,不過可以請語文發音老師矯正。」
醫生已經向大門走去,回過頭來,「不過人不需要十全十美,也並無十全十美的人。」他走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