"請出去,王先生,病人若果好轉,我們會通知你。"
王振波只得離開病房。
才出房門,已經有人問他:「本才怎麼樣?"
他是一個相貌俊朗的年輕人,長髮留胡,王振波一怔,好面熟,想起來了,這不是劉執成嗎,真人比相片中的他高大。
"本才怎麼樣?"
"看情形她會度過難關。"
年輕人忽然鬆弛,他竟忍不住飲泣。
王振波不知如何安慰他才好。
幸虧看護過來向劉執成匯報最新消息,王振波趁機去看加樂。
"加樂。"
加樂微微睜開雙眼。
眸子內精光已經消逝,他沒有叫錯人,她是加樂,不是揚本才。
"加樂。"
加樂認得他,伸出小手臂擁抱他,並且不願放開。
王振波輕問:「本才,本才你去了何處?"
加樂沒有回答。
背後有急促的腳步聲。王振波轉過頭去。
翁麗間回來了,聲音充滿歉意,"我一到家聽見你們來了醫院便即時趕來……"
王振波揮一揮手,表示不必解釋。
"每一次加樂有事我總是不在。"
王振波歎口氣,"你也是人,總得透透氣。"
翁麗間難得聽到這樣體貼的話,半晌做不得聲。
加樂見了她,遲疑半晌,恢復本色,不再願意叫媽媽。
王振波這時肯定本才已經離開加樂。
他百感交集,凝視加樂的小臉。
加樂蠕動小嘴想說話。
王振波鼓勵她:「加樂,你想說什麼?"
加樂終於沒說什麼。
看護說:「給她一點時間,加樂會學習,是不是,加樂?"
加樂忽然點點頭。
翁麗間已經十分滿足,笑著拍手。
王振波歎口氣,離開病房。
在候診室,他看到了另外一位男士。
王振波像是有第六感,他知道他是誰,向他點點頭。
對方也似認得他,大方地站起來伸出手,"我是區立緯,麗間的朋友。"
終於見面了,兩人握了手。
"加樂沒有事吧?"
看樣子也是個愛孩子的人,加樂運氣不壞。
"她無恙。"
區立緯:「我在這陪她們母女,你大可回去休息。"
"多謝你關心。"
區立緯不再說話,取過雜誌閱讀。
王振波看到兩位女士均有男伴,一時十分失落,呆呆坐在會客室另一頭,半晌無人與他說話,他只得回家去。
本才未料到還會再一次醒來。
她睜開眼,立刻想翻身下床,可是手腳笨重,不聽使喚,她不由得怪叫起來。
"醒了醒了。"
有人圍攏來,"楊小姐,看著我的手指,幾隻?"
本才眼前模糊一片。
她苦笑,聲音沙啞,"我有八百多度近視,沒有眼鏡,一如盲人。
大家一怔,繼而大笑起來。
"啊,奇跡奇跡,病人恢復神志。"
"可是仍需小心護理身體。"
本才呻吟:「痛,痛。"
看護立刻替她注射。
"想通知哪位親友?"
本才馬上說:「王振波,殷可勤,劉執成。"
死而復生,有三位知己可見,也不枉此生了。
"劉先生就在門外,我請他進來,記住,別多說話,你情況仍然嚴重。"
本才囁嚅問看護:「我樣子可丑?"
看護俯視她,微慍:「你應當慶幸你還在世上。"
本才苦笑:「加樂——"
"她很好,你不必擔心。"
"她已甦醒?
"正是,現由專人照顧。"
"我想見她。"
"楊小姐,你尚未脫離危殆情況,請先安靜。"
這時有人走到她身邊:「本才。"
本才抬起頭,牽動嘴角說:「劉執成,你來了。"
高大碩健的劉執成這時高興得像一個小孩,"本才,你認得我?"
"當然,"她輕輕說:「你是我好友。"
"我一直以為你不知我存在。"
本才連忙否認,"誰說的,你送的那本十四行詩,我看到了。"
劉執成一直點頭。
"還有你每次探訪帶來的勿忘我,謝謝你,都給我極大鼓勵。"
看護已經過來,"劉先生,時間到了,明天上午再來吧。"
劉執成忍不住吻本才的手背。
手上插滿管子,體無完膚,劉執成惻然。
他依依不捨離去。
"看,男朋友對你多好。"
看過她這個鬼樣子而不介意,的確是摯友。
有許多勢利的人見到朋友略降一級就開始疏遠,佯裝陌路。
本才閉上眼睛。
"楊小姐,你至少還需要個多月時間才能完成植皮手術,楊小姐,你背部燒傷部分復原情況理想。"
本才說:「只是不能穿露背裝了。"她漸漸入夢。
母親仍然在書房內,看見她,問道:「你有沒有救熄那場火?"
本才頷首,"多虧你提醒我,已經救下來。"
剛想聚舊,母親卻說:「那你還不去做功課,下個月要開畫展,作品質量那麼參差,行嗎?"
本才一驚,急急跑出去,外邊是一片碧綠的草地。
她看到小加樂坐在鞦韆架子上,大眼睛像玻璃珠,一點神采也無。
"加樂,加樂。"她並沒有應她,本才著急到極點。
她揮舞雙手,掙扎得很厲害,呻吟著醒來。
接著的一段時間,本才稱之為非人生活。
心肺脾雖然奇跡般逐漸復原,可是接踵而來的物理治療叫她吃盡苦頭,早知,她想,躲在加樂健康的小身軀內不出來也罷。
可是,也不是沒有樂趣的,朋友逐個來探訪,扶著她重新學步,都使她振作。
殷可勤趕來看她。她握住本才的手不放。
"老好殷可勤。"忽然之間,她倆痛快的哭了。
"他們都怕你不再醒來,可是我卻有種感覺你從來沒有離開過我們。"
"是嗎?"本才微笑。
"我覺得你來看過我們,還有,連交了三個封面,從前,那是你一年的產量。"
"我疏於交貨。"
這次是殷可勤改正她:「是作品,不是貨。"本才笑了。
"真沒想到劉執成那樣的大塊頭會流淚。"
"看上去他似鐵漢。"
殷可勤問:「可有感動?"
"但是愛情卻是另外一回事。"
"你要求過高。"
"可勤,你又取笑我了。"
"本才我是惟一敢對你講老實話的人。"
"所以真正難得。"
"以後請勤力交稿。"
"是是是,多謝指教。"
可勤總偷偷帶些鮮味、醫院不供應的食物進來。
香檳,甜美芬香得本才差些連舌頭也吞下肚子,鰣魚,鹹得甘香,使味覺甦醒,勃露哥魚子醬,齒頰留香。
本才感激不盡。
醫生護士也有疑心的時候。
"這是什麼氣味?"
本才連忙使詭計:「會不會是雪茄?"
護士大驚失色,"什麼,誰膽敢在這裡抽煙?"
又過了關。也許是真心同情她,故意扮傻,不去拆穿。
王振波出現的那日,本才正在檢查背部皮膚。
醫生看著他進來,隔著屏風說話,好使病人分心,減少痛苦,因有外人在,他們的話忽然曖昧起來,很多時候欲言還休。
王振波說:「麗間打算帶著加樂搬出去。"
本才問:「你可有探訪權?"
"有,隨時隨地。"
"我替你高興。"
"加樂想見你。"
"都是醫生百般阻撓刁難。"
正在操作的醫生笑了。
"加樂與母親的關係大有改進。"
"她心智如何?"
"進步迅速。"
醫生替本才穿上壓力衣。他們移走屏風。
本才看到了王振波,這次,用成人的眼睛好好地貪婪地凝視他。
王振波過去蹲下,不顧外人眼光,親吻本才臉頰。
本才伸手出去,輕輕撫摸他的臉頰。兩人都淚盈於睫。
王振波顫聲問:「有解釋沒有,究竟是怎麼一回事?"
本才頹然,"不知幾時才可搬出深切治療病房"
醫生答:「快了。"真是好消息。
"我會每天來。"
看護駭笑,沒想到這位眉青鼻腫的楊小姐有那麼多人追求。
這年輕女子一定有常人不如的可愛之處。
護理人員退出去。王振波問:「一切恢復正常了?"
本才搖搖頭,"肉體受的創傷需要長時間調養。"
"可是,你的精靈已經歸位!"
水才笑得彎腰,"多麼巧妙的形容。"
"難怪何世坤要把你當作研究材料。"
本才收斂笑容,"何教授近況如何?"
"聽說她已與多名弱智兒童聯絡,專題研究。"
"她的工作其實很偉大。"
"馬柏亮如期結婚,場面冷淡,父母兄弟都沒有參加婚禮。"
湯巧珍又一次選錯對象,本才歎息。
王振波輕輕說:「看,我似一個長舌婦,絮絮向你報告是非。"
本才想一想,"也許,她已清楚地考慮過,反正厭惡目前生活方式,不如冒險,變一下,可能會看到曙光。"
"祝她幸福。"
"她對你有好感,你一直沒有給她機會。"
王振波嚇一跳,"他們竟對加樂毫無顧忌,亂訴心聲,你現在知道太多秘密。"
"為什麼?"
"我一直只喜歡比較活潑的女子:熱情、坦白、豐富的想像力,勇敢果斷的性格。"
本才忽然漲紅面孔,"請恕我對號人座,這好似在說我。"
王君微笑,"還有誰。"
本才訕訕地看著天花板好一會兒,緩緩說:「扶我站起來。"