"要拿什麼?"
"扶我!"
王振波緩緩扶著她站起來。
他沒料到本才這樣說:「看,終於長大了。"
"是,"王振波也笑說,"齊我耳朵這麼高了。"
"讓我們出去走走。"
"醫生說——"
"別聽他們,死人了。"
"到草坪散散步是可以的。"
"奇怪,天氣還是這麼冷,絲毫沒有回暖的跡象,這真是一個冰凍的冬季。"
"過一個月春天便要來臨。"
他把本才裹得十分嚴密,像一隻粽子似,與她悄悄經過醫院的圖書館,偷偷走到草坪。
本才訴苦:「冷。"嘴裡呵著白氣。
忽然她自白袍子口袋裡取出一隻扁平的銀酒瓶,打開瓶蓋,喝一口。
王振波大驚,"這是什麼?"
本才眨眨眼,"拔蘭地。"
"什麼地方得來?"
"殷可勤偷偷給我。"
"竟有這種損友。"王振波頓足。
"所以我同她的友誼長存。"兩個人都笑了。
本才得寸進尺,"來,帶我去跳舞。"
王振波駭笑,"楊小姐,你尚未復原。"
"你我都知道揚本才永遠無法恢復舊時模樣,管它呢,先去跳舞。"
王振波急說:「待你出院,再找舞廳。"
本才頹然,"這段日子真坑人。"
話還沒說完,看護已經追出,"原來在這裡,嚇壞人,王先生,再這樣,以後不讓你探病。"立刻把他們抓了回去。
本才嘻嘻笑,一點也不生氣。
王振波說:「對,我已把你家門匙自羅允恭處取回。"
"謝謝你。"
"住宅已經再次換鎖。"本才點點頭。
"我還擅自闖進香閨巡視了一下。"
王振波沒想到有那麼可愛別緻的住宅。
白得耀眼,全無間隔,主要的家俱是一張寬敞的原木工作台與老大的雙人床。
一看就知道屋主人崇尚自由,有點放肆,不失天真。
隨即他看到牆上淡淡的印子,像是有幾張畫被人除了下來。
他替她把畫冊書本略略整理一下便關上門離去。
本才說:「叫你見笑了。"
"活脫是藝術家之家,只是天窗如此光亮,怎樣睡覺?"
本才驟然面紅,這問題太私人。
王振波說:「我還有點事,明天再來。"
本才咕噥:「生意都已結束,還忙些什麼。"
王振波微笑,開始管他了,真是好現象,心裡有說不出的歡喜。
他走了,本才坐在籐椅上看雜誌。剛有點累,沒想到翁麗間來看她。
本才覺得親切,畢竟做了那麼久的加樂,在她懷中依偎了那麼多次。
本才想撐起來。
翁麗間連忙按住她,"楊小姐,不用客氣。"
"加樂好嗎?"
"下星期可以正式上學。"
本才擔心,"不是特殊學習所吧?"
"不,是普通小學,由一專門助教協助,希望過正常生活。"
"那她會喜歡。"
"楊小姐,我還未正式向你道謝。"
"任何人都會那樣做,請不要再提了。"本才十分尷尬。
翁麗間握住她的手低下頭,想一想她說:「我願意負責你的醫藥費。"
"這是公立醫院,不費分文。"
"那麼,我如何表達心意?"
"翁家一家樂於捐助醫院設施,已經足夠。"
"楊小姐,真沒想到你救助加樂是完全無償的慈善。"
本才覺得有必要轉變話題,"聽說,你好事近了。"
翁麗間一怔。
她從未同任何人說起過這件事,剛剛才甦醒的楊本才怎麼會知道。
本才連忙道:「對不起,太唐突了。"
"不,楊小姐,我不怕你見笑,明春我會再婚。"
本才忍不住低聲嚷:「你們都第二次結婚了,只有我,無論如何沒人要。"
翁麗間一聽,只覺好笑,並不當作嘲諷,她很幽默地,"放開懷抱,保不定可以嫁三次。"
本才這才覺得失言,連忙掌嘴,"講錯話,講錯話。"
翁麗間凝視她,"年輕真好,內分泌自然生產抗抑鬱素,無論環境怎麼困難,一樣挺得起胸膛來頑抗。"
這時,翁麗間伸出手來,摸了摸本才的頭頂,像愛撫小加樂那樣。
真奇怪,她說起加樂,"有很多表情相似。"
本才笑。
"唉,我在說什麼,你倆資質差那麼遠,我一定是失心瘋了。"
兩人客套一番,翁麗間才告辭。
她一走,本才緩緩站起來,才發覺背脊盡濕,沒想到應酬竟是那麼累的一件事。
抑或,她有點心虛。
畢竟,剛才同她說話的人,是王振波的前任伴侶。
本才輕輕坐到床沿,把笑容收斂。
翁麗間太誇獎她了,揚本才體內的抗抑鬱素也漸漸在消失中,不比那些少女,一點點小事也咕咕咕笑半日,戴著薔薇色眼鏡,看什麼都是美好的。
她不過故作活潑。
客人一走,整個人消沉不已。她取出酒瓶喝一口。
酒已飲盡,她學醉翁那樣把瓶子甩一甩,希望倒出最後一滴。
本才不敢照鏡子,她看到的面孔浮腫無神,雙目呆滯,難怪馬柏亮一見就走,這個女人要不得,不過,可是,她的財產還是有吸引力的,可否只要她的錢?
她睡著了。朦朧有人進來,輕輕坐在床沿,在耳畔喚她名字。
本才知道這是劉執成。
想到這些日子來的委屈,不禁在睡夢中嗚咽。
劉執成一直陪著她。
少年時,本才也把男朋友分兩種,跳舞一種,訴苦一種,兩類從不混淆,靈與欲必然分家。
本才不大記得她借用過的肩膀,但是那些令她痛哭的男孩子,卻銘記在心,真不公平。
直到她再次熟睡,劉執成才悄悄離開。他留下小小一束勿忘我。
那深紫色的花朵直到乾透仍然芬芳可作裝飾用。
再過一個星期,本才堅持出院返家休養。
看護勸她:「楊小姐,不要把健康當玩笑。"
"病床矜貴,你則當我們是推銷員,硬要你留下。"
"一定要走?我們才是你的老朋友,還到哪裡去。"
經過研究,還是放她出院,每日下午,院方會派護理人員上門去檢查她近況。
劉執成與殷可勤接她回家。
可勤一進來便說:「前門有行家想採訪你關於火災受傷始末。"
劉執成立刻代本才發言:「從後門走。"
本才坐輪椅內,用帽子遮著頭,繞到後座,經過那幅兒童壁畫。
"啊,完成了。"
"是,充滿生氣,為沉重的病房帶來希望及色彩。"
殷可勤催劉執成,"電梯來了,快走。"
一輛吉普車駛近,司機正是王振波。
劉執成一手將本才抱起,放進後座。
可勤接著跳上車關上門。
本才急道:「執成還未上車。"
可勤微笑,"他會去引開記者,並且同他們講幾句話,人家也不過是聽差辦事。"
劉執成在車外向他們揮手。
"謝謝你們。"
可勤笑,"啊,一句謝就想了此恩怨,真沒那麼容易。"
"那,做牛做馬可管用?"
"倒不必,有十個八個俗而不堪的小說封面等著你來做才真。"
本才伸出手臂,全手都是蜂巢似針孔,像資深癮君子,她連忙拉下衣袖。
王振波感慨而放心,"總算救回來了,好歹出院了。"
可是,為什麼至今未見過加樂?這是本才心中一個極大疑點。
回到家,王振波掏出鎖匙開門,那日,陽光滿室,本才一進門便啊地一聲。
原本空白的牆壁現在掛著那幾張失去的畫,原壁歸趙,本才雀躍。
連殷可勤都忍不住問:「怎麼一回事,怎麼可能?"
王振波笑笑,"我找到馬某,同他說了幾句話,他便把畫交出來。"
可勤問:「你說些什麼?"
"我只告訴他,這幾張喬治亞奧姬芙的花卉也算是名畫,自有轉手記錄,如拿不出單據,做賊贓論。"
"他怎麼說?"
"他說他怕屋內無人,畫會失去,故此暫時代為保管,直到屋主回家。"
"畫一早買妥保險,是不是,本才?"
本才不語,仰頭欣賞那幾幅畫,失而復得,真正高興,本才指的是她的生命。
可勤看著她,"你好似不甚生氣?"
本才坐下來,"可勤,去做茶來我們喝。"
"馬上去。"
本才微笑,解釋:「經過這次,發覺自己高大許多,再也不與小事計較。"
王振波寬欣,"那多好。"
本才伸了伸四肢,"謝謝你。"
"不客氣。"
"你付了贖金是嗎?"
"總得給他運費。"
本才笑了,有點訕訕,她沒帶眼識人,今日的羞愧是應得的。
可勤捧著茶出來,訝異地說:「本才,我在你廚房裡找到七種茶葉,洋洋大觀。"
本才立刻看著王振波,是他代辦的吧。
那麼細心周到。
本才終於問:「為什麼不見加樂,加樂好嗎?"
"她如常。"
"幾時帶她來我家?"
"待你比較有精神的時候。"
"明天可以嗎?"
"我看看她有沒有時間。"
語氣內有推搪因素,何故?
王振波站起來,"本才,你休息吧,我先走一步。"
他告辭了。本才心中隱隱覺得有事。
殷可勤猶自不覺,"本才,我找到鵝肝醬,想不想吃一點?"