門鈴在這時候響了。
凌太太笑,「看,你父親來接你了。」
她匆匆去開門。
「果然是吳博士,」她說,「珉珉等急了。」
吳豫生說:「抱歉抱歉,我竟忘了時間。」不要緊。」
珉珉這時由凌教授書房轉出來,靜靜看著父親。
「這下子我們真的要走了。」他挽起女兒的手。
手是冰冷的,像是沒穿足衣服。
在車上他向珉珉再三道歉,珉珉直視面前,表情堅定,不露聲色,裝作一個字聽不到,當然也不打算原諒誰。
吳豫生忽然覺得一個小女孩變得這樣尷尬,他是罪魁禍首,有什麼理由她身邊的大人都要追住她來認錯?
他輕輕說:「世上不是每件事都能如意,看不開的話,只有浪費更多時間,珉珉,我知道你聽得懂。」
她仍然維持那個姿勢那個表情一直到家。
進了門回到家進臥室,珉珉並沒有大力關門。
吳豫生以為她的脾氣已經平息。
第二天早上,珉珉沒事似挽起書包跟他上學,吳豫生莞爾,孩子到底是孩子,再不像孩子的也還是孩子。
放學,珉珉乘校車到家門,在曬台一角看到張麗堂那個男生坐在石階上等。
珉珉向他招呼,「好嗎?」
小生認得她,沒精打采地拾起一枚石子,用力扔出老遠,擊中對面的圍牆,輕而遠「啪」的一聲。
珉珉問:「你為什麼不上我們家坐?」
小子答:「麗堂問教授功課,我不方便在一邊打擾。」
「不,」珉珉哈地一聲,「我家氣氛最輕鬆,張小姐每次都在我們家喝完下午茶才走,她喜歡薄荷加蜜糖,不是嗎?」
那小子臉色已經大變。
年輕小伙子有什麼涵養,女朋友叫他管接管送,叫他在樓下等,等的時間一次比一次長,已經不曉得多委屈多不耐煩,但他迷戀她那盈盈眼波,無可奈何,只得開四十分鐘車來,再開四十分鐘的車去,滿以為她在樓上趕功課是正經事,沒想到她叫他日曬雨淋,自己卻與那教授享用茶點,把他當什麼,傻瓜、小廝、司機?
那天下午陽光猛烈,珉珉用一隻手掌遮在眼眉,瞇著眼,欣賞小伙子的表情。
「上來呀,」珉珉說,「我邀請你。」
小伙子見有人同情他,益發生起氣來,「我不口渴,你上去代我告訴張麗堂,她在五分鐘之內不下來,我就把車子開走,你叫她自己乘公路車。」
他的車子泊在一旁,是部紅色開篷小跑車。
珉珉笑說:「好的,我代你告訴她。」
她咚咚咚走上樓梯,撳鈴。
門一打開,珉珉就聽見一陣爽朗的嬌笑聲。
有什麼事值得那麼好笑,奇怪,珉珉一直到了後來,都不明白張麗堂為何笑得那麼起勁。
珉珉慢慢走進去,放下書包。
張麗堂看見她,轉過身來,「噫,小妹,放學了。」
吳豫生笑問:「今天怎麼樣,愉快嗎?」
珉珉平靜地說:「張小姐,送你來的那位先生說,要是你在五分鐘之內不下去,他就把車開走,叫你自己乘公路車。」
張麗堂幾乎即刻收斂了笑容,又驚又怒。
吳豫生並不知道一直有個司機在樓下等這個女學生,也十分錯愕。
張麗堂把事情在心中衡量一下,分個輕重,她此刻還需要這個人來回接她,於是她站起來強笑道:「那我先告辭了。」
珉珉把茶几上的一疊書交還給張麗堂。
她匆匆忙忙下樓去了。
珉珉走到樓台,可以清晰地聽到他們的對話。
張麗堂:「你搞什麼鬼?」
男生:「我受夠了。」
張麗堂的聲音充滿嘲諷:「你打算怎麼樣?」
男生:「以後要來你自己來。」
「神經病,人家來做功課——」
「上車!做什麼功課,以為我不知道,你來販賣生藕。」
張麗堂惱羞成怒,把手上的書摔向男朋友。
成疊書跌到地上,那男生只是冷笑,不肯替她拾。
張麗堂有點兒彷徨,不知如何下台。
終於她男朋友彎下腰去,拾起一疊筆記。
她鬆一口氣,揩一揩眼角的淚印。
「這是什麼?」小伙子大吃一驚。
「什麼是什麼?」
「張麗堂,難怪你天天到這裡來磨,原來有這樣的好處。」小伙子搧著手中文件,「你太有辦法了!這是本年度英國文學碩士班的試卷!」
「你說什麼?」
珉珉一直站近欄杆在看這場好戲,忽爾聽得父親叫她。
「珉珉,你在幹什麼?」
「沒什麼,」她連忙轉過頭來,走進客廳去,「我想要一杯蜜糖茶。」
父親斟茶給她。「張小姐走了沒有?」
她答:「走了。」
吳教授訝異,「她為什麼不把男朋友也叫上來呢?」
珉珉坐下來,呷一口茶,忽然笑了,「誰知道呢?」
吳豫生一邊吸煙斗一邊埋頭讀起報紙來。
珉珉看著天邊黃昏彩霞,隔一會兒,放下杯子,回房裡做功課。
過了兩天,珉珉放學回家,看見張麗堂坐在客廳裡,對著她父親哭。
只聽得吳教授對他學生說:「你根本不應該上這裡來,今天早上在教務室對著凌教授已經講得清清楚楚,校方不得不勒令你退學。」
張麗堂掩住臉邊哭邊說:「吳教授你知道我是清白的。」
「張小姐,但是試卷怎麼會在你身上?」
「我不知道,有人將它夾在我的書裡,有人栽贓害我。」
「但它由你那位經濟系的同學發現,並且轉呈校方。」
張麗堂泣不成聲,「他懷疑我移情別戀,他存心要我好看,教授,我真是冤枉。」
吳豫生萬分尷尬,「你且別哭,喝杯冰水,冷靜一下。」
「教授,我差三個星期就可以畢業,我一直是你的優異生,你難道不相信我?」
「張小姐,幸虧試卷一直由凌教授保管,否則大家都知道你常來我處,連我都脫不了於系。」
「教授——」
吳豫生歎口氣,「張小姐,你請回吧。」他站起來,走進書房,關上門,不再理會客人。
珉珉緩緩走到張麗堂身邊,看著她。
張麗堂強忍悲痛,抹乾眼淚。
珉珉淡淡地問她:「你要不要再喝一杯冰水?」
張麗堂忽然聽到聲音,嚇一跳,彷徨地抬起頭來,過一會兒她說:「不,我要走了。」
珉珉問:「有沒有人開車送你走?」
張麗堂這才發覺這小孩在調侃她,她不置信地看著珉珉。
珉珉將手自身後拿出來,拇指與食指間夾著張麗堂稍早時送給她的那頁象牙書籤。
珉珉用另外一隻手打開張麗堂的書,把書籤夾進書裡,輕輕說:「還給你。」
張麗堂當場呆住,她如遇雷殛,瞪住這臉容清麗的小孩,過很久很久,用極低的,她自己都不置信的語氣問:「是你?」
珉珉沒有回答這個問題。
她雙手捧著書交給客人,「你可以走了。」
「你,是你。」張麗堂夢囈般聲音。
吳豫生的聲音傳過來,「珉珉還不讓張小姐走?」
珉珉走到走廊盡頭,拉開大門。
張麗堂身子如夢遊似游出吳家,一直喃喃說:「不,不,小孩子不會這樣害人。」
珉珉在她身後關上門。
吳豫生問女兒:「她同你說什麼?」
珉珉答:「她一直哭。」
「很可憐哪,一次作弊,永不抬頭,我們一直不明白她怎麼會得到試卷的草稿。」
珉珉不出聲。
吳豫生惋惜地說:「而且結交一個那樣的男朋友。」
這件事,像其他一切的事,隨著時間,逐漸淡出。
珉珉生日,阿姨請她喝茶。
珉珉要薄荷蜜糖茶。
阿姨詫異,「誰教會你喝這個?」
珉珉不出聲。
阿姨想起來,「你父親有個女學生,賭,有一陣老來串門那個,好像就是喝這種異香異氣的茶。」
珉珉笑一笑。
「她沒有事吧,好像不大來了,開頭很有一點兒野心,彷彿想做教授夫人的樣子,奇怪,忽然銷聲匿跡了。」
珉珉沒有置評。
阿姨笑了,「珉珉,你把她怎麼了?」
珉珉到這個時候才抬起眼來,雪亮的目光「刷」一聲看到她阿姨心裡去。
阿姨靜下來。
很明顯,珉珉不願意有人提這件事,過去了也就過去了,阿姨識趣地顧左右而言他。
小小的珉珉有種威嚴,懂得用目光、表情、姿勢來表達心中的意思,不消說一言半語,旁人已經知道她高興抑或不悅,接受抑或拒絕一個意見。
許多大人都做不到,所以嘰哩喳啦不停他講話,珉珉卻天生有這個本事。
這個時候,她伸出手來握住阿姨的手。
陳曉非很是安慰,知道珉珉仍然把她當朋友。
從什麼時候開始,她這麼忌憚珉珉?不復回憶了。
吳教授的宿舍又靜下來。
不再聽到一連串鈴似的笑聲,珉珉也笑,但最多是露齒微笑,她從未試過仰起頭哈哈哈,或是低著頭咭咭咭地笑過,她懂得笑,但是不曉得怎麼笑出聲來。
有時候珉珉對著鏡子練,結果變成嘿嘿嘿,有點兒可怕,她不再嘗試。
夏天總有蟬鳴,珉珉坐在露台的大籐椅子上,下巴抵在膝上,全神貫注地胡思亂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