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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8頁     亦舒

  她已永遠失去他們。

  電話鈴一陣陣把她叫醒。

  睜開眼睛,臉頰是潤濕的。

  電話另一頭是林栩琪。

  「夏小姐,有無打擾你?」

  林是最講效率實在的現代事業女性,她斷不會淨撥電話來聊天。

  「我很方便。」

  「夏小姐,你是否一直在尋找故園舊友?」

  「是。」

  「我有卓元聲的消息。」

  銘心忽然說不出話來。

  「有位人客提起他,說在大多市見過他。」

  「我立刻到你辦公室來面談。」

  「歡迎,五點正好嗎?」

  銘心洗一把臉就趕了去。

  林栩琪笑著迎出來,「夏小姐,讓我來介紹,這一位是黃紀強先生,他也認識卓元聲。」

  銘心看著面前其貌不揚的男生,一點記憶也無。

  人家卻知道她是誰。

  「夏小姐是故園的家庭老師可是,我們見過面,只有夏小姐一人對我客氣,在小會客室外看見我,總是微笑。」

  呵他便是故園眾多觀音兵其中一名,往往癡癡地在會客室等上三兩小時而卓小姐們早已在偏門溜走。

  這時夏銘心發覺相貌平凡的他氣宇卻不差,他大力誠懇,叫人好感。

  「你知道卓元聲在甚麼地方?」

  這時林栩琪領他們到小小一間會議室,斟出咖啡,「你們慢慢談。」

  黃君笑說:「林小姐對客人沒話講。」

  林栩琪笑著掩上門。

  銘心一看就知道黃君打算追求林小姐,兩個人很相配,奇是奇在也是因為故園的緣故,被拉在一起。

  「實不相瞞,我曾是卓元心麾下芸芸眾追求者之一。」

  銘心微笑,「那時大家都年輕。」

  黃君臉上忽然泛上一股迷茫之意,他輕輕說:「故園有種神奇的攝人力量。」

  銘心抬起頭,她怎麼沒想到。

  「進過故園的人,情不自禁,會對她念念不忘。」

  說得太真確了。

  「故園對我來說,是一生至深刻的經驗,可是故園主人,可記得我?不。」

  黃君這一番話,簡直是銘心的心聲。

  他說:「卓元心就住在本埠,你可知道?」

  銘心頷首。

  「我見過她。」

  原來不止夏銘心一個人在尋找故人。

  「她在家小型電腦公司上班,曾與我談過生意,根本不知我是誰。」

  銘心輕輕吁出一口氣。

  「你有沒有表露身份?」

  「沒有,何必呢,我相信提醒她也記不起來,你想想,每天上中晚三更都有男生在故園輪候。」

  銘心嗤一聲笑出來。

  「元心也不再是從前那個林中小仙子般精靈可愛的少女。」

  黃紀強聲音中無限惆悵。

  我們都變了許多。」

  「不,夏小姐,你一點也沒有變,我一眼就把你認出來,你仍然熱誠認真,和藹可親。」

  「謝謝你。」

  「卓家淪落了,故園拍賣,我投得所有燈飾。」

  是那樣認識林栩琪的。

  銘心笑,「你用得著那麼多燈飾嗎?」

  黃君取出名片,「夏小姐,我經營古玩。」

  原來如此。

  「修理後出售,相信利潤不差。」

  「卓家,不知還有機會再起否。」

  黃君搖搖頭,「經濟復甦之際,又輪到另一批新貴上場。」

  「你可有元聲下落?」

  第八章

  「是,那個驕傲得不可一世的卓少爺。」

  「他並不是那樣的人。」銘心為他辯護。

  「那因為你是美麗的夏老師。」

  黃紀強聲音有點苦澀,像是替自己不值,當年他在故國受過傷,至今未癒。

  他再加句:「卓元聲對一般人可真討厭到極點。」

  「我想,也許那是因為他不希望妹妹時時夜歸,對她追求者沒好感。」

  黃君笑,「他真幸運,夏老師如此維護偏幫他。」

  「對,你說你見過元聲。」

  黃君點頭,「他在一間地產公司任職,做經紀賺佣金。」

  甚麼?

  銘心呆在當地。

  逐個客人帶著去看房子,替人討價還價,這樣醃贊瑣碎的工作豈是卓元聲可以勝任?

  黃紀強看到她心中去,「是,我也猜不到他會甘心做房地產經紀。」

  「你見過他?」

  「我有朋友光顧過他,結果不歡而散,據說他態度欠佳,客人說:「這房子真大」,他嗤之以鼻:「你沒見過大房子」,客人還價,他說:「你們最希望屋主倒貼」,客人立刻掉頭。」

  銘心耳畔嗡嗡作響。

  「客人付他佣金,全是米飯班主,應獲得一定尊重,這點道理都不通,如何找生活?也許,卓家子女根本不懂甚麼叫打工。」

  黃君不住搖頭,他拿出一張名片,放在桌子上。

  銘心取過一看,上面寫著:「華商地產卓元聲」。

  她多希望這是同名同姓的另一個人。

  林栩琪推門進來,「有結果嗎?」

  銘心收起名片,「收穫甚大。」

  林小姐說:「我入行數年,見過若干華廈拍賣易手,開頭頗覺欷虛,後來司空見慣,見怪不怪。」

  「謝謝你,林小姐。」

  「不客氣。」

  銘心又多事地轉身同黃紀強說:「如此可人兒,切記加把勁追。」

  黃紀強打心底笑出來,略為靦腆地低下頭,看樣子這是他最後一次提起故園。

  銘心由衷替他高興。

  回到家,銘心立刻照著電話拔過去找卓元聲。

  「是,我們的確有位經紀叫卓元聲,他此刻正陪客人看房子去了。你是哪一位,請留言。」

  銘心答,「我稍後再找他。」

  她怕驚動了他,他會躲得更深更密。

  第二天,她乘飛機到多倫多去找卓元聲。

  這是一個未完結的夢,她一定要尋到答案。

  到了華商地產,一位華商中年女士很客氣地走出來招呼她。

  「我找卓元聲。」

  「他已經辭職。」

  銘心怔住。

  「我們還有其他同事,可以幫你嗎?」

  「可有他家裡的地址?」

  那位女士遲疑。

  「大家是華人,可以方便我嗎。」

  女士笑了,「照政府統計,到了公元二OO二年,全市有色人種公民將佔人口百分之五十四,比白人還多,互相特惠照顧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事。」

  「我是卓元聲老朋友,特地乘飛機來找他。」

  女士低頭寫了一個地址給銘心,好心地勸道:「若不能挽回,也不要同他吵。」

  她誤會了,但確是個好心人。

  「謝謝你。」

  取過地址,銘心叫了計程車便直赴卓元聲的公寓。

  他住在市中心一幢老公寓房子,在樓下大門按鈴,無人應,片刻,管理員前來問:

  「找誰?」

  「十二樓甲座卓君。」

  「你可以進來。」

  「他在家嗎?」

  「這麼早他不會出去。」

  銘心在他單位外敲門。

  十分鐘後才有人應門,一把沙啞的聲音傳出來:「比薩餅子放門口即行。」

  銘心連忙把握機會,「元聲,元聲。」

  他只把門開了一條縫,過一會兒,猶疑地問:「誰?」

  「元聲,我是夏銘心。」

  公寓內漆黑,無人應她。

  「元聲,記得夏銘心嗎?」

  門忽然打開,可是銘心雙目一時未習慣黝暗光線,甚麼都看不到。

  她輕輕踏進屋去。

  心中有點害伯,那沙啞的聲音好似並不屬卓元聲,如果是陌生人該怎麼辦?

  「銘心?」對方也不置信。

  他看到門外站著一個漂亮年輕女子,臉容皎潔,依稀相識,神情略為焦慮。

  呵,的確是夏銘心。

  她還是那麼清純秀麗,一點也沒有變,真是個奇跡,像山崖上掛下來的瀑布清泉,新娘的頭紗似,永遠不受污染。

  他呆住了。

  真的是她,抑或是苦澀的回億造就了幻像來揶揄取笑他?

  他的聲音更加沙啞了,「銘心?」

  「元聲,是我,我來看你。」

  銘心眼睛稍微看到室內情況。

  地方只得一點點大,故園的衛生間還要寬敞些,而且,室內有股霉味。

  這股氣味其實是人氣,人的住所得不住清潔打掃,廚與廁都得一點味道都無,才算標準家居,一周不換床單,或是隔日不洗澡,立刻有氣味。

  銘心悲愴,真沒想到有一日卓元聲身上會有陽光以外的味道。

  她走進屋內,輕輕掩上門。

  室內一片凌亂,腳下全是舊中文報紙,看到大字頭條上刊登的正是他父親出事的新聞。

  他本人胖了許多,叫銘心認不出來,于思滿面,只有一雙眼睛,仍然不馴,使銘心輕輕呼喚:「元聲。」

  她朝他走去,腳下踢到一隻空酒瓶,這才發覺地上四處滾動的也是酒瓶。

  這個真是卓元聲嗎。

  從前他也愛喝香檳,但克魯格香檳不是酒,那是豪華的享受,廉價的啤酒才叫害人的酒精。

  「我去過你工作地點。」

  「我被辭退了。」

  「我一直在找你們。」

  「我知道。」

  「你為甚麼不現身?」

  「你看我現在的樣子。」

  「我不在乎。」

  元聲低頭看自己凸出來的腹部,「我在乎。」

  銘心想去開窗。

  「不不,」元聲說:「我怕光。」他頹然坐在床沿。

  銘心一貫不去理他,自顧自撥起窗簾一角,把窗推開少許,立刻有一股新鮮空氣吹進,銘心深呼吸。

  「來,」她說:「我幫你收拾一下。」

  「不用,下星期交不出租,就得搬走。」

  銘心十分鎮定,「活著要有活著的樣子,今天是今天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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