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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7頁     亦舒

  「你們有何建議?」

  「我們有十名孩子,我願意借出起坐間做課室,每天下午二至四時上稞,希望暑假可以學懂會話。」

  「孩子們多大年紀?」

  「六至十六歲都有,我也想旁聽,夏老師,此時再不諳普通話,真是甚麼地方都不用去了。」

  銘心低頭一想,「也好。」

  家長徐太太說:「謝謝夏老師,酬勞方面--」

  「我願盡義務,不計這些。」

  那徐太太歡天喜地走了。

  銘心低下頭。

  呀,教授普通話,記憶猶新。

  她的腳步即時沉重起來。

  過兩日,徐太太已經來約日子,許多家庭主婦都十分具組織能力,學習時間表很簡單,每節課三十五分鐘,當中半小時吃點心小息上衛生間,並且有問卷徵詢學生們喜歡吃甚麼喝甚麼。

  這樣費勁地免費招侍,真是難得。

  徐太太解釋:「下次輪到周太太主辦網球班。」

  多麼益智,三五年下來,孩子們可以學到所有武藝。

  「夏小姐,八個星期,各憑天份,學到多少是多少,學生無怨。」

  銘心不敢怠慢,準備了有趣吸引的講義。

  徐家環境極佳,用了近一千平方尺的地庫起座間做課室,兩張乒乓球桌排開,一桶筆,一疊拍字部。

  銘心詫異,在她那個年代,要學甚麼,簡直需苦苦追求,哪比現在,甚麼都準備妥當,請君入座。

  學生都守時,可是人數超出許多,一數人頭,足足十八名。

  當然難不倒夏銘心,她的教授幽默,精簡,速成,啊,五年過去了,她的工夫比起千多個日子前,當然精進十倍。

  可幸熱誠也不減當年,她精力的凝聚感動了六歲至十六歲的學生。

  小息時她坐在一旁喝礦泉水,徐太太過去陪她。

  「夏小姐沒有男朋友。」

  銘心搖搖頭。

  「這樣的人才,怎麼可能。」

  銘心微笑,「可見男性看女性,與女性看女性,觀點角度完全不同。」

  輪到徐太太搖頭,「不,你不用謙虛,這裡邊有個故事。」

  銘心失笑,「你倒說說看。」

  「『悠悠我心,豈無他人,唯君之故,沉吟至今』。」

  銘心一聽,訝異得睜大了眼,從此對家庭主婦改觀,她原本以為所有無業的年輕婦女均屬盲毛,看樣子甚有商榷餘地。

  銘心苦笑。

  徐太太接著說:「我願意替你介紹男朋友。」

  「我十分感激,心理上尚未準備好。」

  不料徐太太坦率地說:「結婚同生孩子一樣,如何準備?邊學邊做罷了,待你準備好,這一輩子已經過去。」

  這種原始的哲理叫銘心震盪。

  說得也真有道理。

  過幾日,班上又添幾名學生,都是成年人,廿多歲,某校博士生,某醫院見習醫生,以及執業會計師等三數名。

  銘心知道是徐太太的美意,心中卻也加淒惶,對卓元宗加倍思念。

  小孩們努力用普通話與銘心交談,世上最好聽便是幼兒講國話及法語,夏銘心是華人,當然覺得國語是世上最動聽的語言。

  成年學生趁小息與她攀談,其中王百就律師說:「我有一位同事,她的普通話也說得很好,我來學習,是想給她一個驚喜。」

  銘心只是陪笑。

  「聽說她也是跟家庭教師學習。」

  這幾乎是一門新興事業。

  「你們的名字中,也都有一個心字。」

  銘心忽然抬起頭,「她貴姓?」

  「姓區。」

  銘心又鬆懈下來,見這位男生說起他同事時有一股眷戀之情,不禁微笑地說,「你倆一定談得來。」

  「是,」他承認:「我真心喜歡她。」

  「那還有甚麼障礙呢?」

  「夏老師,你真聰明,但是,她結過一次婚,有個小孩,家母不高興。」

  啊。

  「那真令我難做。」

  銘心點點頭,「你會努力克服困難嗎?」

  「希望時間可以沖淡家母偏見。」

  「我代她高興。」

  王律師很愉快地離去,女友在門外接他,駕駛一輛小小德國車。

  那女子穿白衣,只看到身形一角。

  可是,你看小說也毋需看全篇,開頭一萬數千字已經知道內容是否精采。

  夏銘心肯定那一子之母是個十分出色的女子。

  學生們已經會得朗誦「有朋自遠方來,不亦悅乎」,「人不知而不慍,不亦君子乎」,周太太感動得流淚,好母親的要求均至低至謙卑。

  一日小息,銘心看到小德國甲蟲車在門口等,司機的手仲在車外,銘心被吸引住,一步一步走出去。

  她認得這雙手,她知道這個人。

  她只希望她也記得她。

  夏銘心探頭過去,輕輕問候:「元心,你好。」

  司機一愣,抬起頭來,她臉上稚氣已經褪掉大半,但卻秀美如昔。

  銘心的假設剎時得到證實,鼻子發酸,強作鎮定,「元心,我們又見面了。」

  元心比她更訝異,「夏老師,」她推開車門下車來,「你在這裡……」話說不下去。

  她抖抖衣服,撥撥頭髮,再指指車內。

  後座放著幼兒車座,一個幼嬰正在熟睡。

  夏銘心張開雙臂,「元心。」

  元心淚盈於睫,含笑與她擁抱。

  「銘心,我們終於又見面了。」

  「元聲呢?」

  元心一怔,「我沒有他的音訊。」

  「怎麼會,他那麼友愛。」

  「該日他離家出走之後,沒有再與我們聯絡。」

  「我去過故園--」

  元心卻不是那麼悲傷,「故園已成過去。」

  銘心連忙說:「快把電話地址給我,」怕再次走失。

  「銘心,可方便到舍下來喝杯茶。」

  「太好了,我們馬上走。」

  元心微笑,「我還要接一個人。」

  啊對,那個王律師。

  「有甚麼話不能對他說?」

  元心答:「全可以說。」

  「你真幸運。」

  「我也是這麼想。」

  「元心,我想念你。」

  「我也是,真沒想到你也是百就的老帥。」

  「他為你學普通話呢。」

  「你聽他的,他的客戶全是華人,他不學行嗎?」

  「元心,你彷彿把新生活處理得好。」

  她不出聲,隔一會才答:「凡是記住太痛苦的事,倒還是忘卻的好。」

  王百就真是好男伴,竟熟手地把嬰兒照顧得無微不至,好讓女伴與朋友敘舊。

  卓元心完全變了,她實事求是,一點也無花巧,閒談間手不停把奶瓶全部洗妥,又熨好衣服,五年不見,她把自己訓練得如個鐵漢。

  好似只餘夏銘心一人在傷春悲秋。

  銘心對元心反而有點失望。

  「元華好嗎?」

  「很好,謝謝,她丈夫非常會做生意,她此刻是三子之母,地位尊貴穩定。」

  從前的嬌縱早已蒸發。

  「元心,你那些放在窗台上的銀相架,記得嗎,現在都在我那裡。」

  可是元心一手自男友處接過嬰兒,一邊順口問:「甚麼銀相架?」

  銘心噤聲。

  當事人真的不想記起,她也得識趣。

  元心讓她看嬰兒的近照,這次,相片只是放在五元一本的照片部裡。

  元心的手粗糙了,笑起來眼角也有鈿敘,她已再世為人,渾忘前生之事。

  她哪裡還像在棒木地板上手繪玫瑰花的少女卓元心。

  可是,一個人總得改變性格來適應生存環境,旁人覺得欷虛有甚麼用。

  再過一會,銘心告別。

  「請留步,」王律師笑,「夏老師,一起吃晚飯可好,我約了保姆來帶孩子,我們即刻可以動身。」

  「不客氣,我另外有事。

  元心送她到門口。

  銘心終於說:「元心,你變了許多。」

  她愉快地承認:「長大了。」

  銘心點點頭。

  「應替我高興才是。」

  銘心不得不說:「是」,握著她的手搖搖。

  「你可有事作?」

  她笑,「我在雷門電腦辦事已超過兩年,否則,何來生活費。」

  當中發生過許多許多事,銘心適可而止,不再提問。

  她終於與元心道別。

  那夜,她在記事部中這樣寫:「喜訊!我找到了卓元心」,接著銘心又寫:「那真是卓元心嗎?她對故園不復記憶,亦不願提起。」

  「畢竟,我只是她在某個暑假邂逅過短短數周的家庭教師,她對我印象早已淡忘,如何深談?」

  「看樣子,我也該忘記故園了。」

  銘心細看自故園拍賣得來的銀照相架子。

  她忽然覺得疲倦,不由得靠在沙發背閉上眼睛。

  耳畔傳來嬉笑聲。

  啊是少女卓元心,調皮地看著她問:「甚麼,想忘記我們?」

  背後站著元宗與元聲,一式白衣白褲,像是準備出海。

  元聲笑說:「銘心,別來無恙乎。」

  銘心卻對元宗說:「我收到了你的畫。」

  元聲委屈地說:「是我危急中把它搶救下來保存至今。」

  「謝謝你,元聲。」

  「你心中只有元宗。」

  「不,我懷念你們每一個人,甚至是元華。」

  背後傳來嗤一聲笑,「甚至是元華,甚麼意思?」

  元華雙臂抱在胸前,一貫懷著敵意,冷笑著看牢銘心。

  「元華,你好。」

  元聲說:「還等甚麼,一起上船去玩個痛快。」

  他伸手來拉銘心。

  銘心悄悄落下淚來,即使在夢中,她也知道這是個夢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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