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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6頁     亦舒

  「細胞有記憶,你有無沾染到我的習氣?」

  「這幾年生活好嗎,你仍然獨身?」

  「以前都忘記問你,你在學校讀哪一科。」

  銘心上了車,駛往昆士蘭。

  管理員替她查位置:「東北方向,一列櫻樹那裡,B十二。」

  銘心抬頭一望,只見一排數十株櫻花樹正盛放,一片香雪海似花浪,走近了,櫻瓣紛紛如雪片般落在行人身上,這是大和之魂,象徵生命燦爛的速逝。

  山丘以外是大海,無比寧靜,元宗會喜歡這裡。

  銘心找到位置。

  小小平放的大理石碑上刻著他的名字。

  銘心凝視良久。

  這時,她頭頂肩膀已滿滿沾著花瓣,銘心也無暇抖落,一轉身,卻看見一雙老年人。

  這不是老魯兩夫妻嗎。

  呵終於碰到熟人了。

  老魯扶著妻子,魯媽蹲下,放低鮮花,暗暗垂淚。

  銘心低聲問:「魯媽,你記得我嗎?」

  魯媽抬起頭,又蒼老許多,她喃喃說:「那天出去,他沒有再回來。」

  銘心吃驚,魯媽思維已經混淆,這五年的變化可真意外。

  老魯歉意地說:「對不起,她思念亡兒過度……」

  「老魯,我是夏銘心。」

  老魯看著她,搖搖頭,「我們認識嗎?」

  他已忘記故園從前的客人。

  「其實,我們的孩子並非在此安息。」

  「老魯,元聲呢,他在甚麼地方?」

  老魯已不再回答,他扶著妻子到附近長凳上坐下。

  銘心只看到兩人的白髮在風中拂動。

  她不忍再打擾他們。

  那天回到家,銘心只覺得小房間的四面牆壁像盒子似朝她合攏。

  她痛哭失聲。

  第二天上學,連小孩子都問「夏小姐是否生病,」她頭臉浮腫,形容憔悴,終於叫代課老師來幫忙。

  她去報館去刊登廣告。

  「尋人:元聲自五年前夏季別後一直思念不已,請盡快聯絡,銘心。」

  廣告部負責人是一個紅髮的年輕人,信短短兩句話小知怎地感動了他。

  他糾纏不已,「五年你都沒找到別人?」

  銘心不出聲。

  他的同事警告他.「彼得別騷擾客人。」

  「可是彼得仍然非常震盪,「在這個喝一杯咖啡時間可結一段情緣的時代,尋找五年前舊愛令人惻然,千多個日子還沒有找到更好的?」

  忽然之間銘心決定回答這個陌生人:「沒有。」她落下淚來。

  廣告登出來了,一連三天,面積雖然不大,可是該看見的人定看得見。

  不過,夏銘心還是失望了。

  每天她都到報館問消息,紅髮年輕人慇勤招呼她。

  「也許,他已經不住在本市。」

  銘心當然知道有這個可能。

  「希望有朋友會轉告他。」

  銘心惆悵地低下頭。

  「你一直在等他?」

  銘心卻問:「刊登我自己的電話會不會好一點?」

  「在大城市,一個女子在報上公開電話號碼是十分危險做法。」

  「你說得對。」

  「看,午飯時間已到,我們到隔壁去進餐如何?」

  銘心搖搖頭,「我不餓,謝謝。」

  年輕人有點無奈。

  一個星期後,銘心已沒有時間再去報館打探消息,她需準備學生成績表。

  可是紅髮人的電話來了。

  「夏小組,有人親手送件包裹到報館給你。」

  「誰?」

  「據同事說,是一名華裔年輊男子。」

  「姓甚名誰?」

  「沒留下姓名,也沒多話,留下包裹就走了。」

  「我立刻來。」

  紅髮彼得在等她。

  包裹不大,一看就知道是一幅畫。

  銘心急不及待,當著外人就拆開來看。

  油皮紙一打開,她呆住。

  呀,水彩畫中的正是夏銘心,花叢裡,背著身子,坐石凳上,這正是卓元宗的作品。

  故園中有無數名貴傢俬雜物,有人萬分匆忙中只帶了這幅無關重要的習作出來。

  可見這些日子以來也不是夏銘心一個人多情。

  銘心拍著畫作不得聲。

  彼得問:「畫中人是你吧,一看就知道。」

  「是誰送畫來?」

  「那人沒留下任何口訊。」

  銘心急得直搖頭。

  「或者,他暫時還未打算見你,有一日,他會準備好。」

  銘心頹然。

  「讓我請你喝杯咖啡。」

  這次,銘心隨他走到附近咖啡店。

  他卻替她叫了一杯熱可可。

  接著,他大惑不解地問:「為甚麼其中擔擱了五年時間?」

  問得真好。

  因為自尊的緣故吧,既然掃地出門,她想忘記整件事,沒想到高估了自己的能力。

  彼得說:「我雖然在廣告部工作,但是也時時做特寫,如果你想講故事的話,我有只好耳朵。」

  銘心只點點頭。

  喝完可可,她告辭。

  銘心一直把那張小小水彩畫抱在胸前,路過一片畫廊,她推門進去。

  一位中年太太迎上來招呼:「小姐想看甚麼?」

  「我來鑲畫。」

  「呵,我們的服務定叫你滿意。」

  夏銘心把畫輕輕打開來。

  那位太太一看,不由得再看,然後問:「配木架子可好?請到這邊來挑,我們有防紫外線不反光玻璃,畫不會褪色。」

  然後,她回到店後小辦公室去不知同誰說了兩句話

  銘心選了橡木架子,一抬頭,看到位老先生站在她面前。

  他自我介紹,「我是畫廊東主史東。」

  銘心頷首。

  「我可以看看你手中的畫嗎?」

  銘心給他看。

  「嗯,」銀髮的老人說:「畫中人是你吧。」

  奇怪,只是小小一個背影,每個人都看得出來。

  「你的髮型與服飾沒有太大改變。」

  他有甚麼話要說?

  終於,他咳嗽一聲,「這位小姐,原來畫家卓元宗是你的好朋友。」

  銘心發怔,「你怎麼會認識卓元宗?」

  老史東比她更加詫異,「我是一間畫廊的東主,我自然知道卓元宗是誰。」

  銘心一時還不明白。

  老人笑道:「我雖然沒見過卓元宗,但他是一個很出名的畫家,那是人人都知道的事實。」

  銘心呆住。

  不不,她卻不知道,她握緊拳頭,內心淒惶酸痛,她還沒來得及好好認識他,他已經離開這個世界。

  「卓元宗的畫帶有極大溫柔的傷感,筆觸細膩,十分受到讚賞,畫家在四年前不幸英年早逝,今日有許多人願意出高價徵求他的作品。」

  老先生的語氣十分興奮。

  銘心從來不知道卓元宗有一份成功的事業。

  她一直以為寫生不過是他的嗜好。

  「小姐,你可願意把把這幅畫出售?」

  銘心退後一步。

  「不。」

  「小姐,我可以出一個理想的價錢。」

  「永不。」

  銘心抱起畫,立刻走出那間畫廊,頭也不回的離去。

  每個人的生命中都有許多非賣品,曾經有人問夏銘心的骨髓值多少,無價,這幅寫生值多少?也屬無價。

  第二天,銘心托彼得再替她刊登分類廣告。

  「元聲,畫已收到,請予進一步接觸。」

  這一次,音訊全無,個多月沒有任何消息。

  自從離開故園之後,夏銘心晶瑩的眼睛已添了一層思慮,這陣子更加憂鬱。

  她尋找卓元宗的資料,發覺他是畫壇一個相當重要人物,自十八歲開始就舉行私人畫展,獲得佳評。

  孤陋寡聞的夏銘心有眼不識泰山。

  她遇見他的時候,他已病重,家人也全無提到他的成就。

  她竟不知道他是誰。

  要到現在才把拼圖一塊塊湊在起,知道圖畫的大概。

  銘心深深歎息。

  她料不到彼得會把這件事寫成特寫刊登在報紙上。

  題目叫:「尋找昔日的愛」。

  他用簡單的筆調,豐富的感情,把某位年輕女子兩度刊登尋人廣告的過程敘述出來。

  他的忠告是:「抓住對方的手臂,今日,現在,立刻就愛他,不要放走機會,遺憾一生。」

  讀者顯然是感動了,據說報館的電子郵箱塞滿意見書,紛紛表示同情。

  不願主動愛人的人泰半卻十分渴望被愛,所以愛情故事永遠會受歡迎。

  彼得說:「也許他會看到這段特寫。」

  銘心也這樣希望。

  「有無想過聘請私家偵探?」

  「他不會喜歡。」

  「你說得對。」

  「我已盡了我的力。」

  「電視台願意訪問你。」

  「甚麼?」

  彼得說:「請你親身講述你的故事,並且把他的照片登出來,一定有人見過他。」

  銘心吁出一口氣,「他不是逃犯。」

  彼得說:「你說得對。」

  「把你故事寫出來,你不惱怒吧。」

  銘心微笑,「不,那不是我的故事,那只是你看到尋人啟事後的感覺。」

  「仍然是朋友?」

  「是,不過,總得有心理準備:甚麼都有可能被你寫出來。」

  彼得笑,「所以寫作人都歎寂寞,沒人敢同我們做朋友。」

  銘心被他逗笑了。

  「你的確不方便在電視出現,學生家長會認得你。」

  這也是原同?不,夏銘心只是怕卓元聲不高興。

  換了是她,也怕人窮追猛打,硬是把她揪出來見面。

  暑假,銘心並沒有空下來,她主動教暑期班。

  一位家長接女兒放學時問:「夏老師,你願意教孩子們普通話嗎?」

  夏銘心一怔:「你怎麼知道我會普通話?」

  「好像是周太太說的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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