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細胞有記憶,你有無沾染到我的習氣?」
「這幾年生活好嗎,你仍然獨身?」
「以前都忘記問你,你在學校讀哪一科。」
銘心上了車,駛往昆士蘭。
管理員替她查位置:「東北方向,一列櫻樹那裡,B十二。」
銘心抬頭一望,只見一排數十株櫻花樹正盛放,一片香雪海似花浪,走近了,櫻瓣紛紛如雪片般落在行人身上,這是大和之魂,象徵生命燦爛的速逝。
山丘以外是大海,無比寧靜,元宗會喜歡這裡。
銘心找到位置。
小小平放的大理石碑上刻著他的名字。
銘心凝視良久。
這時,她頭頂肩膀已滿滿沾著花瓣,銘心也無暇抖落,一轉身,卻看見一雙老年人。
這不是老魯兩夫妻嗎。
呵終於碰到熟人了。
老魯扶著妻子,魯媽蹲下,放低鮮花,暗暗垂淚。
銘心低聲問:「魯媽,你記得我嗎?」
魯媽抬起頭,又蒼老許多,她喃喃說:「那天出去,他沒有再回來。」
銘心吃驚,魯媽思維已經混淆,這五年的變化可真意外。
老魯歉意地說:「對不起,她思念亡兒過度……」
「老魯,我是夏銘心。」
老魯看著她,搖搖頭,「我們認識嗎?」
他已忘記故園從前的客人。
「其實,我們的孩子並非在此安息。」
「老魯,元聲呢,他在甚麼地方?」
老魯已不再回答,他扶著妻子到附近長凳上坐下。
銘心只看到兩人的白髮在風中拂動。
她不忍再打擾他們。
那天回到家,銘心只覺得小房間的四面牆壁像盒子似朝她合攏。
她痛哭失聲。
第二天上學,連小孩子都問「夏小姐是否生病,」她頭臉浮腫,形容憔悴,終於叫代課老師來幫忙。
她去報館去刊登廣告。
「尋人:元聲自五年前夏季別後一直思念不已,請盡快聯絡,銘心。」
廣告部負責人是一個紅髮的年輕人,信短短兩句話小知怎地感動了他。
他糾纏不已,「五年你都沒找到別人?」
銘心不出聲。
他的同事警告他.「彼得別騷擾客人。」
「可是彼得仍然非常震盪,「在這個喝一杯咖啡時間可結一段情緣的時代,尋找五年前舊愛令人惻然,千多個日子還沒有找到更好的?」
忽然之間銘心決定回答這個陌生人:「沒有。」她落下淚來。
廣告登出來了,一連三天,面積雖然不大,可是該看見的人定看得見。
不過,夏銘心還是失望了。
每天她都到報館問消息,紅髮年輕人慇勤招呼她。
「也許,他已經不住在本市。」
銘心當然知道有這個可能。
「希望有朋友會轉告他。」
銘心惆悵地低下頭。
「你一直在等他?」
銘心卻問:「刊登我自己的電話會不會好一點?」
「在大城市,一個女子在報上公開電話號碼是十分危險做法。」
「你說得對。」
「看,午飯時間已到,我們到隔壁去進餐如何?」
銘心搖搖頭,「我不餓,謝謝。」
年輕人有點無奈。
一個星期後,銘心已沒有時間再去報館打探消息,她需準備學生成績表。
可是紅髮人的電話來了。
「夏小組,有人親手送件包裹到報館給你。」
「誰?」
「據同事說,是一名華裔年輊男子。」
「姓甚名誰?」
「沒留下姓名,也沒多話,留下包裹就走了。」
「我立刻來。」
紅髮彼得在等她。
包裹不大,一看就知道是一幅畫。
銘心急不及待,當著外人就拆開來看。
油皮紙一打開,她呆住。
呀,水彩畫中的正是夏銘心,花叢裡,背著身子,坐石凳上,這正是卓元宗的作品。
故園中有無數名貴傢俬雜物,有人萬分匆忙中只帶了這幅無關重要的習作出來。
可見這些日子以來也不是夏銘心一個人多情。
銘心拍著畫作不得聲。
彼得問:「畫中人是你吧,一看就知道。」
「是誰送畫來?」
「那人沒留下任何口訊。」
銘心急得直搖頭。
「或者,他暫時還未打算見你,有一日,他會準備好。」
銘心頹然。
「讓我請你喝杯咖啡。」
這次,銘心隨他走到附近咖啡店。
他卻替她叫了一杯熱可可。
接著,他大惑不解地問:「為甚麼其中擔擱了五年時間?」
問得真好。
因為自尊的緣故吧,既然掃地出門,她想忘記整件事,沒想到高估了自己的能力。
彼得說:「我雖然在廣告部工作,但是也時時做特寫,如果你想講故事的話,我有只好耳朵。」
銘心只點點頭。
喝完可可,她告辭。
銘心一直把那張小小水彩畫抱在胸前,路過一片畫廊,她推門進去。
一位中年太太迎上來招呼:「小姐想看甚麼?」
「我來鑲畫。」
「呵,我們的服務定叫你滿意。」
夏銘心把畫輕輕打開來。
那位太太一看,不由得再看,然後問:「配木架子可好?請到這邊來挑,我們有防紫外線不反光玻璃,畫不會褪色。」
然後,她回到店後小辦公室去不知同誰說了兩句話
銘心選了橡木架子,一抬頭,看到位老先生站在她面前。
他自我介紹,「我是畫廊東主史東。」
銘心頷首。
「我可以看看你手中的畫嗎?」
銘心給他看。
「嗯,」銀髮的老人說:「畫中人是你吧。」
奇怪,只是小小一個背影,每個人都看得出來。
「你的髮型與服飾沒有太大改變。」
他有甚麼話要說?
終於,他咳嗽一聲,「這位小姐,原來畫家卓元宗是你的好朋友。」
銘心發怔,「你怎麼會認識卓元宗?」
老史東比她更加詫異,「我是一間畫廊的東主,我自然知道卓元宗是誰。」
銘心一時還不明白。
老人笑道:「我雖然沒見過卓元宗,但他是一個很出名的畫家,那是人人都知道的事實。」
銘心呆住。
不不,她卻不知道,她握緊拳頭,內心淒惶酸痛,她還沒來得及好好認識他,他已經離開這個世界。
「卓元宗的畫帶有極大溫柔的傷感,筆觸細膩,十分受到讚賞,畫家在四年前不幸英年早逝,今日有許多人願意出高價徵求他的作品。」
老先生的語氣十分興奮。
銘心從來不知道卓元宗有一份成功的事業。
她一直以為寫生不過是他的嗜好。
「小姐,你可願意把把這幅畫出售?」
銘心退後一步。
「不。」
「小姐,我可以出一個理想的價錢。」
「永不。」
銘心抱起畫,立刻走出那間畫廊,頭也不回的離去。
每個人的生命中都有許多非賣品,曾經有人問夏銘心的骨髓值多少,無價,這幅寫生值多少?也屬無價。
第二天,銘心托彼得再替她刊登分類廣告。
「元聲,畫已收到,請予進一步接觸。」
這一次,音訊全無,個多月沒有任何消息。
自從離開故園之後,夏銘心晶瑩的眼睛已添了一層思慮,這陣子更加憂鬱。
她尋找卓元宗的資料,發覺他是畫壇一個相當重要人物,自十八歲開始就舉行私人畫展,獲得佳評。
孤陋寡聞的夏銘心有眼不識泰山。
她遇見他的時候,他已病重,家人也全無提到他的成就。
她竟不知道他是誰。
要到現在才把拼圖一塊塊湊在起,知道圖畫的大概。
銘心深深歎息。
她料不到彼得會把這件事寫成特寫刊登在報紙上。
題目叫:「尋找昔日的愛」。
他用簡單的筆調,豐富的感情,把某位年輕女子兩度刊登尋人廣告的過程敘述出來。
他的忠告是:「抓住對方的手臂,今日,現在,立刻就愛他,不要放走機會,遺憾一生。」
讀者顯然是感動了,據說報館的電子郵箱塞滿意見書,紛紛表示同情。
不願主動愛人的人泰半卻十分渴望被愛,所以愛情故事永遠會受歡迎。
彼得說:「也許他會看到這段特寫。」
銘心也這樣希望。
「有無想過聘請私家偵探?」
「他不會喜歡。」
「你說得對。」
「我已盡了我的力。」
「電視台願意訪問你。」
「甚麼?」
彼得說:「請你親身講述你的故事,並且把他的照片登出來,一定有人見過他。」
銘心吁出一口氣,「他不是逃犯。」
彼得說:「你說得對。」
「把你故事寫出來,你不惱怒吧。」
銘心微笑,「不,那不是我的故事,那只是你看到尋人啟事後的感覺。」
「仍然是朋友?」
「是,不過,總得有心理準備:甚麼都有可能被你寫出來。」
彼得笑,「所以寫作人都歎寂寞,沒人敢同我們做朋友。」
銘心被他逗笑了。
「你的確不方便在電視出現,學生家長會認得你。」
這也是原同?不,夏銘心只是怕卓元聲不高興。
換了是她,也怕人窮追猛打,硬是把她揪出來見面。
暑假,銘心並沒有空下來,她主動教暑期班。
一位家長接女兒放學時問:「夏老師,你願意教孩子們普通話嗎?」
夏銘心一怔:「你怎麼知道我會普通話?」
「好像是周太太說的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