這時苗紅輕輕坐下,「過兩日,廠裡有人來叫我們搬家,我以為要逐我們出宿舍,驚惶不知所措,父子三人像籠中老鼠,如臨未日,可是工頭說黎先生己安排我們搬到較好的單位去。」
如心問:「那時,你多多少少有點明白了吧?」
苗紅抬起頭:「我已經十六七歲,我知道那一切,都是為著我的緣故,我一無所有,他看中的,自然是我這個人。」
如心不禁歎息,是,她只有她的身體。
「既然如此,我與他講起條件來,弟弟務必要送出去讀書,如果資質實在差,那麼學做生意也是好的,父親晚年需要安置,我則希望能夠正式結婚。」
如心覺得這些要求也都相當合理。
苗紅低下頭,「黎子中不願與我結婚。」
如心大惑不解,「為什麼?」他那麼喜歡她!
「在那個時候,階級觀念不可磨滅,我母親是土女,我父親是工人,他過不了家庭那一關,他本人亦覺得沒有必要與我正式結婚。」
「他錯了!」
原來他的瀟灑只屬表面。
周如心不由得對他稍微改觀。
苗紅轉過身去,她說:「天亮了,我得告辭了。」
如心叫住她:「慢著,你是她的靈魂嗎?」
苗紅回頭嫣然一笑,「不,我只是你的靈感。」
如心一怔,「我不明白。」
「你千思萬想,忽然開了竅,把思維打通,得到結論,我便前來與你相會。」
「等等,你說得那麼玄,我不懂得。」
苗紅歎口氣,「你已知來龍去脈,還不心足?」
「不,故事中尚有許多空白,譬如說,你意中人到底是誰?」
「那就要看你如何安排了。」
「我?」如心愕然,「你們的事,我怎麼安排?你在說什麼呀。」
苗紅忽然指一指如心身後,「誰來了?」
如心轉過頭去,發覺空無一人,再回過頭來,已失去苗紅蹤跡。
她一頓足,人也就醒了。
只斟一杯水喝,她就伏到書桌上,忙著把情節寫出來。
馬古麗推門進來,看到年輕的女主人埋著頭不知在寫什麼,一張臉灰濛濛,眼睛窩了下去,她大吃一驚,不動聲色,走到樓下,找丈夫商量。
「費南達斯,周小姐情況不妙。」
費南達斯不作聲,過半晌才說:「她發現盒子那日……」
「她不該打開盒子。」
「現在,她的情況同黎先生去世前一模一樣。」
「不會那麼差吧?」
「她會茶飯不思,日漸消瘦。」
「我們總得幫幫她呀。」
「我們只是僕人,聽差辦事,千萬不要越軌。」
「或者她不應該到島上來。」
「這古怪而美麗的島嶼不利主人,卻不礙我們僕人。」
「島上究竟發生過什麼事?」
「何必追究呢,馬古麗,你且小心照顧周小姐飲食。」
周如心伏案速寫。
像是有人握著她的手,操縱了她的思維,把故事一句一句讀給她聽,借她的筆寫出來。
有若干細節,無端躍進腦海,根本不知從何而來,卻又合情合理。
——黎子中問苗紅:「你可是屬馬?」
苗紅輕輕答:「是,家父同我提過,可是又說我十二月出生,冬日草地已蕪,故我是一匹苦命馬。」
黎子中說:「那,我比你大十二歲。」
苗紅低下頭,不知廠長怎麼會提到這一筆。
「去同你父親說,我想帶你走,叫他放心,我會照顧你。」
苗紅退後一步,深深吃驚,他對她來說,百分之百是個陌生人,她完全不認識他,怎麼可以跟他走?
她不由得衝口而出:「走到什麼地方去?」
他笑了,「天涯海角,自由自在,這世上有許多無憂無慮的樂土。」
但是苗紅不願意離開她的出生地,她穿慣紗籠,日常赤足,叫弟弟爬上樹,鉤下椰子,喝它汁液,又到田里拗甘蔗吃,在河塘摸蝦,她認為這就是樂土。
況且,在這裡,她還有不少朋友,她不願跟一個比她大十多歲的異性遠走他鄉。
可是黎子中一門心思地說下去:「你要學習英語,學會打扮跳舞,時時伴著我,我會帶你看這個世界。」
苗紅的頭越垂越低,在她那個年紀,任何比她大十年的人己是老古董。
她不願意,對於黎子中權威的語氣,她覺得害怕。
她鼓起勇氣問:「你,可是要與我結婚?」
黎子中一愣,忽然笑了,像是猜不到這女孩會有此非分之想。
這一切落在苗紅眼中,心中更添三分自卑,一分氣惱。
「去,回去同你父親商量。」
苗紅低頭走回家中。
父親已喝醉了。
抬起朦朧眼,問女兒有什麼話要說。
「你放心我離開家嗎?」
父親反問:「你要嫁給亞都拿?」
「我,我要到一個遙遠的地方去。」
「叫亞都拿父母來說親,你要知道,回教徒好娶多名妻子。」他呵呵笑。
「不,」苗紅說,「不是亞都拿——」
「亞都拿本性不錯……」
他昏睡過去,酒瓶滾到牆角。
苗紅知道沒有人會替她作主。
亞都拿父母根本不喜歡華女,亞都拿本身是名窮小子,自己都養不活。
她走到窗前,仰起頭,看椰林梢那彎鉤似的新月。
看來,她很快將離鄉別井了。
命運真奇怪,因為弟弟跑到廠房去偷了一把風扇而改變了她一生道路。
她跑去找亞都拿。
亞都拿坐在河畔吹笛子,她看到他遠遠站定。
他已聞頭家看中了她,要帶她遠走高飛,他父母眼中有掩飾不住的喜悅,當然,土著與華僑的矛盾己日益白熱化,衝突似無可避免,他們要表態,就得疏遠華人。
亞都拿知道苗紅夤夜找他,是為著來說再會。
她沒有走近他,他也沒有。
亞都拿把笛子放到嘴邊,吹奏起來。
那笛子如人聲般嗚咽,輕輕訴說他們快樂的時刻,到最後,他向她道別。
兩個年輕人均落下淚來。
翌日,她答應黎子中跟他走,不過,他需照顧她父親及弟弟。
黎子中說:「馬華衝突將無可避免,我會安排他們到新加坡去。」
寫到這裡,如心累到極點,伏倒在桌子上,看著寫得密密的稿紙,只覺稀奇,這真是她寫的?感覺上如扶乩,有一股意旨力叫她把故事寫出來。
馬古麗捧著食物飲料進來,「小姐,今日天氣好極了,你怎麼不出去散散步。」
如心走到露台看出去,蔚藍天空,碧綠海水,假使她有千里目,簡直可以看到東京去。
電話鈴響,「小姐,是許先生。」
許仲智的聲音有點擔心:「你好嗎?」
「沒事,謝謝。」
「我在圖書館尋找資料,遍閱太陽報一九六五年至一九七零年本地新聞頭條。」
如心訝異,「那要好幾個小時呢!」
「可是找不到任何有關黎子中的新聞。」
一切都在一座孤島上發生,當然不為外人所知。
「警局檔案中也無苗紅失蹤記錄。」
「許仲智,我在想,是否需要在新馬刊登尋人廣告。」
那大男孩沉默。
如心問:「你反對?」
「她已失蹤近二十年,親人的創傷大概剛剛痊癒,又去掀動埋葬掉的痛楚,豈非殘忍?」
如心不語,沒想到他那麼為人著想。
「可是我需要得到故事的細節。」
他笑了,「你喜歡聽故事?我陪你去買小說。」
如心說:「你有無發覺,苗紅一生像小說情節,大部分人如你我只在書中經歷,可是她,她的生活就是傳奇。」
「你還是決定要到新馬尋人吧。」
「嗯,設立一個八零零號碼,好使打進來的人免付長途電話費用。」
「你什麼都已經設想周到了。」
如心忽然笑說:「是,以前不懂的,現在都學會了。」
「以前,什麼以前?」
她的聲音轉得十分柔媚,「以前初到衣露申島,似鄉下人,什麼都不會。」
「你在說什麼?」小許大為震驚,「如心,你以前幾時到過衣露申島?」
她以為她是誰,苗紅?
呵,在島上奇異氣氛中,莫非她已著魔?
他萬分著急,最好能夠即時飛到周如心身邊,看個究竟。
可是剎那間如心語氣又恢復正常,「你照辦吧,我想到池裡去游幾圈。」
「下午我來看你。」
「不用,我一個人在這裡很舒服。」
「你肯定嗎?」
「當然,在外界沒我的事,在這裡,我至少有一個任務,我想把這故事查個水落石出。」
小許只得苦笑:「有消息我會向你報告。」
如心並沒有帶泳衣,可是這是她私人島嶼,毋須拘束,她穿著短褲襯衫就跳進池裡。
費南達斯看到了,過一會兒同羅滋格斯說:「黎先生也喜歡穿著便服游泳。」
羅滋格斯說:「也許所有島主都有這個習慣。」他不欲多語。
如心自泳池上來,也不更衣,坐在籐椅上沉思。
馬古麗遞上大毛巾。
如心抬起頭,「黎先生臨終前,常來此地?」
「他每年在冬季來,春季走。」
多麼奇怪,一般人都愛在春天來,初秋走。
「來了,也把自己關進書房裡,好幾天不出來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