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他在書房幹什麼?」
馬古麗好奇地問:「周小姐,你在書房內又是幹什麼?」
「我在寫作。」
馬古麗吃一驚,「你是作家?」
「不,我只是想寫一個故事。」
「也許,黎先生也關在房裡寫作。」
「他可喜歡與你們談話?」
「很難得才講一兩句,除出冬季,其餘時候,他住在倫敦。」
「我也聽說了。」
如心返回大宅更衣。
她接了一通有趣的電話。
「我找周如心小姐。」
「我正是。」
「周小姐,冒昧求教,我是柏佳地產的丘梓亮,」聲音充滿笑意,「有一位客人乘船遊覽時看到了你那座島以及島上的設備。」
如心一時不知道他意下如何。
「周小姐,他出價很好,你願意轉讓嗎?」
如心答:「不,我沒有意思轉讓。」
「啊,」經紀人有點失望,「那麼,我還有個請求,我客人的意思是,如不能買現成的,便只好仿造,他們能到島上參觀嗎?」
如心不由得好奇,「他們是哪一國的人?」
「呵,是台灣人。」
「隨時歡迎參觀,但恕我不出來招呼。」
「那自然,我已經十分感激。」
如心幾乎想告訴那位丘先生,說島上風水不大好。
如心驀然發覺,到了島上,性格大有改變,以前內向的她,此刻事事主動,意見多多,且十分決斷。
傍晚小許就來了。
用過晚飯,天尚未黑,羅滋格斯前來報告:「有艘中型遊艇請求停泊,說已與周小姐聯絡過。」
「啊是,請他們自便,你帶他們環島走一遍。」
小許十分委屈,「你若存心把島賣掉,應該給我賺這筆佣金。」
如心笑,「我怎麼會把它出讓?」
稍後,小許站在窗前看到有人走近,「噫,其中一人還手持指南針。」
「那是堪輿師的羅盤,他即風水先生。」
「看得出所以然嗎?」
如心笑,「我怎麼會曉得。」
只見他們一行四個人走走停停,停停又走走,終於繞到島的另一邊去了。
小許說:「沒想到你會那麼隨和。」
「難得有人喜歡這座島。」
片刻,馬古麗前來說:「那位丘先生想與你講話。」
如心不欲拒人千里,便走出客廳。
那丘經紀見到女主人這麼年輕,倒也意外,生意人大大方方開門見山,「周小姐,我在房屋買賣轉手資料處獲得你的地址,謝謝你的招呼,我的客人實在喜歡這個島,可任你開價。」
如心笑笑,「風水先生怎麼說?」
那年輕的經紀也笑,「他說好得不能再好,我的客人其實已到無所求境界,可是一聽住在此島,兒子會讀書,女兒嫁得好,即時心動。」
如心輕吟道:「嗯,唯有兒孫忘不了。」
「什麼?」
「沒什麼,那位風水先生看錯了,這座島,叫衣露申,做生意的人一切講究實實在在,不適合住這裡。」
「它叫什麼?」
「衣露申。」
「呵,叫幻覺。」
「可不是。」
丘經紀不氣餒,「可以改呀,我客人本是崇明島人氏,他有意把此島更名崇明。」
「這島不打算出售。」
丘經紀失望。「噫。」
「這附近時常有小島出售。」
「周小姐有所不知,太小不好,太大難以打理,這島位置特佳,附近有大島擋風擋雨,又無激流,萬中無一。」
如心只是笑。
「周小姐,你考慮考慮。」他放下名片。
馬古麗送他出去。
小許一直站在如心背後不出聲,這時忽然說:「任由開價。」
如心答:「也不能太離譜,叫人見笑。」
「如果賣六七百萬,拿來捐孤兒院或是獎學金也不錯。」
「你估計它值這個數字?」
「大約是。」
「我餘生好享福了。」
「你不是那樣的人。」
「不是享福的人?」
「不,不是有福獨享的人。」
如心笑不可抑,「如何見得?」
「據我觀察所得,你富有同情心,關心別人,時常為他人著想。」
如心很感動,除了姑婆,從來沒有人把她說得那麼好,而姑婆已經逝世。
「待我們把這個故事發掘出來之後再作考慮好了。」
客人已經離去,整個天空都是紫色晚霞。
如心笑道:「不知住下去會不會折福,整個世界都是天災人禍,婦孺捱餓,軍人陣亡,我們卻這樣無憂無慮,享受太平逸樂。」
小許問:「那麼,為什麼仍有不快樂的人?」
「我不知道,可能是貪得無厭。」
小許笑了。
「許仲智,來,我給你看一個故事。」
「是你撰寫的吧,多謝你讓我做第一個讀者。」
「別取笑我,我不是想做作家,我只想把我的假設記錄下來。」
「我明白。」
如心把原稿影印一份給他。
「時間空間可能有點複雜。」
小許又笑,「放心,我懂得看小說。」
「那麼,你看,我寫。」
「如心,」他叫住她,把他的憂慮講出來,「寫歸寫,記住別帶入故事中,那不是你的故事。」
如心止步,把他的話回味,然後稱是。
攤開紙,她寫下去。
——他把她帶到倫敦,找人教她英文,指點她社交禮節,她天性聰敏學得很快,令他深感滿意。
那是他們最開心的一段日子,苗紅渾忘過去,也不覺得他們身份年紀有距離。
可是不久,她患了哮喘病。
醫生說:「潮濕陰暗天氣不適合她,若要康復需住到乾爽的地方去。」
黎子中卻猶疑了,他的舊同學老朋友以及生意上拍檔全在這個天天下雨的都會,他一時走不了。
苗紅的病情惡化。
他不得不作出若干安排。
就在此際,他買下加拿大卑詩省一個無名小島,開始建設。
也許苗紅會適合住在這風光明媚的島上。
叫什麼名字好呢?
一日深夜,她卻對黎子中說:「我想回家。」
黎子中不悅,「這裡就是你的家。」
「我想念父親弟弟。」
黎子中自覺做了那麼多,苗紅尚不知感恩,異常失望,故轉為冷淡,「你父弟很好,不必操心。」
「我原本是熱帶雨林裡生長的人。」
「那裡另外有一個難以忘懷的人吧?」
苗紅一愣,「你指誰?」
「亞都拿。」
苗紅不相信雙耳,富甲一方、生活經驗豐富、相識遍天下的黎子中竟還會記得南洋某小鎮一個吹竹笛的少年。
她先是笑,然後靜下來,她說:「有這麼一個人嗎,他是誰?你真好記性。」
這是她第一次諷刺黎子中。
他太看得起亞都拿了,他也太小覷苗紅,還有,他怎麼會連這點信心都沒有。
可是苗紅不知道,一個人若是真心喜歡另一個人,因愛生怖,什麼都會變得患得患失。
接著幾天,他沒有同她說話,並且把小島命名衣露申。
待島上所有設施完成之後,苗紅已成為另外一個人。
相信即使是青梅竹馬的亞都拿面對面也不會把她認出來。
她長高了,衣著時髦,談吐文雅,而且,除卻睡覺的時候,腳上永遠穿著鞋子。
她已許久沒有喝到椰汁,也長久沒有在臉上展露她的喜怒哀樂。
二十歲生辰那天,黎子中為她大肆慶祝,在夏蕙酒店請客,苗紅穿著狄奧紗裙,頭上戴著鑽冠,令外國人以為她是東方哪一國的公主。
許願的時候,苗紅輕輕在心中說:「還我自由。」
失去什麼,才會知道什麼最珍貴。
聚會在黎明時分結束。
黎子中問她:「開心嗎?」
她點點頭,輕輕除下配戴的纍纍的鑽飾。
「你許什麼願望?」
「大家都健康快樂。」
「那麼基本?」
「因為什麼都有了,所以特別珍惜這兩樣。」
她並沒有說實話,但隱瞞得十分有技巧。
真話會傷害人,特別是多疑的黎子中,他是她的恩人,她有義務使他精神愉快。
苗紅忽然握緊脖子喘息,宴會人煙稠密,她舊病復發,需要藥物。
「今夏,我們便可以搬到衣露申島去,對你健康有幫助。」
「太好了。」
「麥秘書會偕我們同行,我有事務需要她幫忙處理。」
苗紅當然沒有異議。
如心停下筆,想休息一下,碰巧小許在這時候敲門進來。
「喂,你別打擾我呀!」
許仲智十分困惑,「我還以為你只是一個古董缸瓦修理專家。」
「寫得怎麼樣?」
「情節編排得非常合理,我猜想離事實不遠,起碼有八九分真實。」
「謝謝你,你真是個好讀者。」
「開頭想必一定像你所寫那樣發展,可是結局呢?」
如心答:「結局我們已經知道,黎子中孑然一人,孤寂地懷著一顆破碎的心病逝。」
「不不,我指苗紅如何終止了她短短的生命。」
如心抬起頭,「呵,那有好幾個可能。」
「說來聽聽。」
「我會把幾個可能寫出來。」
許仲智笑,「啊,賣關子。」
「可不是,希望我一支筆可以補情天。」
那土生子聽不懂,「什麼天?」
如心存心叫他糊塗,微笑道:「我的確補過一隻雨過天晴的碟子。」
小許說:「明天我就去學中文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