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我很尊重你,永正,但這是我個人原則,我不結婚。」
「荒謬。」
南孫狡獪地笑一笑,她不上這個當,好不容易熬過種種難關,生活納入正軌,她要好好為自己生活幾年。
「永正,祝我更進一步。」她顧左右而言他。
「我等。」永正說。
南孫莞爾,他會嗎?
報上登出來,世家女名媛王淑子小姐做了五月新娘,那幸運的新郎真是章安仁先生。
資本主義社會展揚財富的手法頗為庸俗,一切都以萬惡的金錢衡量:新娘子的婚紗由意大利名師設計,親自飛羅馬三次試身,頭上鑽冕真材實料,耗資若干若干,一張帳單流水似列出來,酒席費等於普通人家一層公寓。
南孫一邊吃梳打餅乾,一邊詳讀花邊新聞,餅屑落在彩色大頁上,她抖一抖,繼續看下去。
新娘子在圖上並不漂亮,個子小小,款式清純的婚紗毫不起眼。
南孫想,「一定是我妒忌的緣故。或是照片拍得不好,但章安仁確是高攀了,求仁得仁,是謂幸福。」
鎖鎖看見南孫閱報閱得愁眉苦臉,一筒梳打餅乾吃得七零八落,便趨過臉去看。
一看看出興趣來,「哈,蔣南孫你拿床單剪個洞往身上罩也比她神氣。」
南孫白她一眼,「我最不愛聽這等昧著良心說出來的阿諛奉承。」
「我卻是真心,蔣南孫你不是不知道我是你終身影迷。」
南孫不出聲。
「你結婚的時候,我來打扮你,替你做一場大show,我也認識哪些週刊的總編輯,一般同你登出彩色照片……」
南孫看她一眼。
鎖鎖說:「你仍愛他是不是,真沒想到。南孫,這社會是個血淋淋的大馬戲團,你若要生活好過,必須遊戲人間。」
「馬戲團?為什麼我老是扮小丑,你看,人家演的是公主。」
鎖鎖答不上來。
過一會兒她問:「南孫,你覺得我是什麼?」
南孫想一想:「蜘蛛精。」
「咦!」
晚上出去的時候,愛穿黑色的鎖鎖,一照禁止,便想起南孫,說她像蜘蛛精,覺得這是一種恭維,她知道姿色比早年差得遠了,本來由她安排劇本裡的景時人,現在都蠢蠢欲動,要另謀出路。
身邊仍然有人,不愁寂寞,卻已不是頂尖的那批,有時她情願不出去,留在家中陪愛瑪琴。
午夜夢迴,鎖鎖感覺彷徨,好幾次彷彿回到區宅舊店,木樓梯吱咕吱咕響,舅母來開門,不認得她,她知道找對了地方,因為聞到出爐麵包香。
當中這七八年好像沒有過,清醒的時候她不住喃喃自語:朱鎖鎖,不怕,不怕,現在你再世為人,什麼都不用怕。
原來小時候受過內傷,終身不能痊癒。
可是太陽一出來,她又忘了這些,去忙別的。
鎖鎖同南孫說:「令祖母同我說過好幾次,王永正是個好對象,勸你把握機會。」
「就把他視作南孫最後的春天好了。」
「令祖母很擔心。」
「太遲了,蔣氏早已絕後。」南孫笑吟吟。
第九章
喝完下午茶,他們分手,南孫帶一張晚報回公司。
財經版頭條:「一九七二年十月成立,一九七三年一月上市的謝氏航業投資有限公司,因受世界航運業不景氣影響,至上月底,謝氏股票在市場上被踐踏至面目全非,該股收市價只有七十三仙。」
南孫霍地站起,一想到剛與鎖鎖喝完茶,她一點異樣都沒有,又坐了下來。
再呆的小市民看了那則新聞,都知道謝氏航業出了問題。
南孫仰起頭,正在推測這件事的後果,電話撥近來,是李先生找。
南孫同秘書對講:「趙錢孫李,哪個李?」語氣不大好聽。
秘書連忙補一句:「蔣小姐,我以為你知道,是世界地產李先生。」
哎呀久違。
南孫連忙取過聽筒。
是他本人在那邊等著,顯得有要緊事。
「李先生,我是蔣南孫。」
「蔣小姐,我在公司,你即時抽空過來談一談可好?」
南孫也不是好吃果子,心想成衣與地產風牛馬不相及,何必八百年不見,一召即去,只是笑,「請問李先生是急事?」
「關於騷騷,我找不到她,只得與你聯絡。」
南孫不再調皮,到底是個做事的人,她說:「我十五分鐘內到。」
「很好,再見。」
她放小手頭工作,趕到世界大廈。
在電梯中感慨萬千,經過上次那場風景,李某依然矗立,垮倒崩潰的永遠是跟風的小市民,像她的父親。
接待人員立時把南孫迎進去。
李先生站起來,「蔣小姐,你好。」
南孫錯愕地看著他,李某一點都沒有老,就像她第一次在鎖鎖處見到他那個模樣,南孫心想,這人若不是吃得長白山人參多,就是深諳採陰補陽之術。
又不是公事,她開門見山,也不客氣,「鎖鎖怎麼樣?」
「她與謝某仍是夫妻關係?」
「已經分居長久。」
「法律上仍是夫妻。」
南孫點點頭。
「快叫她離婚。」
「為什麼?」
「謝氏要倒台了。」
「那同她有什麼關係,公司是公司,一聲破產,伺機再起。」
李先生露出譴責的神情來,「蔣小姐,你也是出來走走的人,竟說出這樣天真的話來,謝氏父子是債務個人擔保人,必要時須將家產抵押給銀行,下星期美國銀行將提出訴訟,出討欠債,將抵押的船隻全數扣押,情況已經很凶險。」
南孫漲紅了臉,呆在一旁,鎖鎖辛辛苦苦掙下來的一點點財產,看樣子要受他拖累。
李先生說下去,「她在謝家並沒有得到什麼好處,犯不著淌這個渾水,叫她速為自己打算。」
「我馬上同她說。」
南孫走到門口,又轉過頭來:「謝氏究竟負債多少?」
「八億兩千四百萬美元。」
南孫找不到鎖鎖,她整個人像是忽然消失在空氣中。
三日後,謝氏航業的股份,認股證與債務均暫停在交易所掛牌。
南孫即時惡補有關謝氏航運一切資料,看得她汗毛直豎。
朱鎖鎖失蹤。
南孫從保姆口中,知道她回了謝氏老家,已有幾天沒有回去看愛瑪琴。
孩子正呀呀學語,打扮得似洋娃娃,見了南孫叫媽媽媽媽。
南孫用冰冷的手抱著孩子,同保姆說:「她如有消息,說我找她。」
南孫失眠,抽煙頂精神。
王永正問她:「幾時惹上惡癖?」
「當我發覺眼皮睜不開卻還有五小時工夫要趕的時候。」
永正把報紙遞給她。
「我眼睛痛。」
王永正讀報:「謝氏家族拯救事業,變賣家產度難關。」
南孫用手托著頭,「怎麼會到這種地步。」
「你別擔心,超級富豪的事不是我們可以瞭解的。」
南孫看永正一眼,「你與我又不一樣。」
「你別誤會,我與表妹是兩家人。」
南孫說:「太謙虛了。」
永正知道南孫又急又累,心浮氣躁,沒有好氣,不去頂撞她。
「適當時候,她會出來的。」
「她應當與我商量。」
「你也幫不了她。」
「真氣餒,每次她熬幫我,不過舉手之勞,我卻沒有能力為她做什麼。」
「有。」
「什麼?」
「你可以代她照顧孩子。」永正溫和地說。
一言提醒了南孫。
「保姆以外,那麼小的嬰兒,還需要人疼愛。」
也只好這樣了,南孫惆悵地想。
她不但去探訪,也代支生活費用。
保姆的面色有點驚惶,頻問女主人下落。
南孫決定等鎖鎖三個月,她要是再不現身,南孫將收留孩子。
那小小人兒一到下班時分,便會端張小凳子,在門口坐著等南孫,一見到她,便上前抱住她大腿。
南孫被這個熱情的小人感動得幾番落淚,總算明白,為什麼一個炮彈下來,大人會擋在孩子身上捨身。
也難怪王永正當初誤會她倆關係,小孩一直叫南孫做媽媽。
保姆緊張地說:「太太昨夜打過電話回來。」
南孫急問:「怎麼說?」
「她知道蔣小姐在照顧一切,很是放心。」
「她究竟在什麼地方?」
「太太與先生在紐約。」
南孫同永正說:「他們必是去了軋頭寸。」
永正點點頭。
「一直說謝宏祖對她不重要,口不對心,此刻又跑去挨這種義氣。」
「你呢,你說的話可是肺腑之言?」
南孫知道他指什麼,「對你,我還沒有說過假話。」
南孫聽見祖母教愛瑪琴唱詩:「你是沙侖的玫瑰花,你是谷中的百合花……」
愁眉百結也笑出來,告訴永正,「絕早接受洗腦,小小靈魂有救。」
永正說:「主要是她們兩個都很快活。」
這是真的。
每唱完一個下午,蔣老太太給愛瑪琴一粒牛油糖,愛瑪含著它起碼可以過三數個小時。吃飯的時分,南孫去按一按愛瑪小小腮幫子,糖硬硬的還未全部溶化。
愛瑪是謝家的千金,卻完全沒有接受過謝家文化的熏陶,南孫說:「這不知算不算舊時王謝堂前燕,飛入尋常百姓家。」想到能夠為鎖鎖略盡綿力,非常安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