倒台的人家不止謝家一族。
南孫都看得麻木了,電視新聞上紀律部隊人員操進大公司總部,一箱箱文件捧出來,上面都貼著封條。
蔣老太太都忍不住說;「哎呀,這同抄家有什麼不同?」
真的。
「什麼都要拿出來變賣入官聽候發落,再也沒有萬年的基業。」老太太感慨。
過一會兒又問南孫:「飯還是有得吃的吧?」
南孫老老實實地回答:「我不知道。」
那一夜,傭人擺出簡單的兩菜一湯,南孫特別感慨,忽然忘記節食,吃了很多。
飯後由永正開車送小愛瑪回家,誰都會以為他們是一家三口。
鎖鎖親自出來開門。
兩人一見面,一聲不響,緊緊擁抱。
過很久很久,才分開來。
這是王永正第一次見到傳奇人物朱鎖鎖,他覺得她五官清秀,出奇的美,驟眼看身型有點似南孫,細看卻不像,裝扮考究別緻,在家都沒有把她極高的高跟鞋脫下她極高的鞋子脫下。
招呼過了,一時沒有話說。鎖鎖斟出了酒。
南孫終於說:「你早該同他離婚。」
鎖鎖不響,噴出一口煙,看著青煙緲緲在空氣中消失。
王永正覺得這兩個女人之間有種奇妙詭異的聯繫,非比尋常,在她倆面前,他始終是街外人。
朱鎖鎖忽然笑了,一點苦澀的味道都沒有,使王永正呆住。
南孫接著說:「你這樣巴巴地自投羅網,人家不見得感激,你整個熱鬧躺下去,也不過滄海一粟。」
鎖鎖點點頭,「說得真好,把媳婦們所有珍藏公開拍賣,估計時值不過一千二百萬美元,正式滄海一粟。」
南孫探身過去,「你真的那麼麼傻?」
「法律上我逃不了責任。」
南孫癱瘓在沙發上,用手覆著額角。
「謝家在一夜之間,失去所有親友。」
「所以,也不欠你一個人。」
鎖鎖再燃著一枝煙。
「什麼都沒有了?」
鎖鎖把手攤開來。
南孫歎口氣,「收拾收拾,到我處來吧。」
「你幫我照顧小愛瑪就行。」
「你打算怎麼樣?」
鎖鎖朝她睞睞眼。
「從頭開始?」
鎖鎖點點頭。
「你開玩笑!」
「你有更好的辦法?」
「鎖鎖,我們老了,怎麼再從頭走,已經沒有力氣。」
朱鎖鎖問她:「你幾歲?」
「二十七,同你一樣。」
鎖鎖拍拍她肩膀,「不,南孫,我們同年不同歲,記得嗎,你二十七,我二十一。」
南孫呆呆地看著鎖鎖。
王永正卻深深感動,無比的美貌,無比的生命力,他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堅強的女性。
鎖鎖接著說:「南孫,你們回去吧。」
「不要人陪?」
「不用,」鎖鎖說,「我睡得著。」
南孫緊緊握她的手,然後與永正離去。
她在永正面前稱讚鎖鎖,「現在你知道什麼叫勇敢。」
永正看南孫一眼,「蔣小姐,你也不差呀。」
南孫想到父親過身後她獨自撐著一頭家,「真的。」她說。心裡卻覺得一點味道也沒有。女人要這麼多美德來幹什麼,又沒有分數可計。
過幾日,鎖鎖同南孫說,經過這次,謝家終於正式把她當媳婦看待。從前,老傭人只叫她「朱小姐」,現在改口稱「四少奶奶」。
南孫甚覺不可思議,不以為然地把面孔上可以打折的部分全部皺起來,表示不敢苟同。
把一切節蓄付之流水,換回一句稱呼,神經病。
可是,或許鎖鎖認為值得,每個人的要求是不一樣的。
南孫的面孔鬆弛下來,只要鎖鎖認為值得。
鎖鎖輕輕問:「你認為我失去良多是不是?」
南孫自然點點頭。
「其實沒有。」
南孫耐心等候她的高論。
「你想,我從什麼地方來,要是沒有離開過區家,也還不就是一無所有,如今吃過穿過花過,還有什麼遺憾。」
鎖鎖豁達地笑,噴出一口煙。
她同謝宏祖還是分了手。
所屬做事件件出人意表,卻又合情合理。
盡她一切所能幫了謝宏祖,此刻她可要自救。
小謝的女友早避開不見他,他終於明白誰是謝家的紅顏知己。像做戲一樣,他求鎖鎖留下來,可惜編寫情節的不是他,而是朱鎖鎖,按著劇本的發展,她說她不求報酬,打回原形,鎖鎖反而不做哪些汗流夾背的惡夢了,既然已經著實地摔了下來,也就不必害怕,事情壞到不能再壞的時候,就得轉好。
南孫勸她出來找事做,製衣廠裡有空缺。
鎖鎖搖頭,那種事她不想做。看著南孫成日為出口限額傷腦筋,頭髮白了也活該,再高薪不過幾萬塊,一樣要兜生意賠笑臉,外國廠家來了,還不是由南孫去伴舞陪酒,完了第二天早上准九點還得扮得生觀音似端坐寫字樓。
什麼高貴的玩意兒,不過是當局者迷,鎖鎖聽過南孫為著布料來源不平找上人家門去,那人穿著睡衣就出來見她,一邊做健身操一邊與她談判,結果是南孫勝利,但那種折辱豈是加薪升職可以抵償。
聰明人才不耐煩巴巴跑去為老闆賺錢賣命,要做,不如為自己做,做得倒下來也值得。
當下鎖鎖把頭亂搖,「我不行,南孫,你別抬舉我。」
南孫說;「你也有年老色衰的一日。」
「彼此彼此,」鎖鎖笑吟吟,「待閣下五十大壽,難道還能架著老花眼鏡去搶生意不行,有幾個女人敢說她沒靠色相行事,若然,也未免太過悲哀。」
南孫開頭有點慍意,聽到這裡,頭頂像是著了一盆冷水,悶聲不響。
鎖鎖扯扯她的衣角,「生氣?」
南孫搖搖頭。
「我的香水店下個月開幕,邀請剪綵,如何?」
南孫發覺鎖鎖比一些上市公司還要有辦法,玩來玩去是公家的錢,又深諳取之於民,用之於民的道理,一個翻身,又集到資金從頭來過,儼然不倒翁模樣。
過幾天,南孫與其他幾個女同事一起作東,宴請一位蜜月返來的同行。
這位小姐嫁了美國小老頭,護照在望,春風得意,氣焰高張,吃完飯,用餐巾擦擦嘴,補唇膏時,閒閒說:「適才經過花園道,那領事館門外的人龍,怕沒有一哩長,嘖嘖嘖,日曬雨淋,怪可憐的。」
一桌人頓時靜下來。
南孫打量她,好好的一個女孩子,嫁了老外,相由心生,忽然就怪模樣,額角開始油汪汪,皮膚曬得粗且黑,手腕上多了大串銀手鐲。
與其這樣,不如學朱鎖鎖,人家才真正有資格驕之同儕,脖子上戴過數百卡拉鑽石,抬不起頭也值得。
南孫終於笑了,笑何用這般慷慨激昂,一定是妒忌的緣故,她同自己說。
回到家,愛瑪琴馬上抬起頭叫媽媽,南孫把腰酸背痛全部忘懷,抱起孩子狠狠香一記面孔。
鎖鎖也在,她問:「你是媽媽,我是誰呢?」
「她不認得你。」
誰知鎖鎖卻認真起來,坐在窗畔,靜默起來。
蔣老太說:「南孫,你母親找你。」
「有何大事?」
「大約想把你接過去。」語氣有點擔心。
「我已經過了二十一歲,太遲了。」
「她的意思是……」
「祖母,下月你七十四歲生日,打算怎麼樣慶祝,替你訂自助餐在家舉行家庭禮拜如何?」
「什麼,我自己都忘了。」其實沒有忘,只不過不好提起。
南孫說:「我寫了十道菜,不要牛肉,祖母,你研究研究。」
南孫一眼瞟到鎖鎖在角落抽煙,黑眼圈,第一次被人看到憔悴的樣子。
她坐過去,「你怎麼了?」
鎖鎖抬起頭,「你看,我自幼寄人籬下,女兒又重蹈覆轍。」
南孫詫異,「就為這個多愁善感?」
「理由還不夠充分是不是?」
「你要往好的方面想,愛瑪琴有兩個媽媽,很難得的。」
蔣老太在那邊托著老花眼鏡說:「這炸蠔恐怕不大好。」
南孫揚聲:「改炸魚好了。」
老太太滿意了,「有甜點無?」
「有栗子蛋糕及杏仁露。」
鎖鎖悄悄說:「老太太幸虧有你。」
「不要緊,我倆七十歲時,愛瑪琴也會替咱們做生日。」
「蔣南孫,有時我真不知道我同你,誰更樂觀一些。」
「你的香水店籌備得怎麼樣?」
鎖鎖不答。
「慢慢來。」
鎖鎖只是吸煙。
「一會兒王永正來接我,一起出去走走。」
鎖鎖搖搖頭,滿懷心事。
「當陪陪小朋友。」
鎖鎖笑。
「你從來不屑看我的朋友。」南孫抱怨。
「王永正就很好。」
「你其實沒做過年青人。」
「好,同你出去喝一杯。」
「來,換衣服。」
王永正的遊戲室已經有朋友在,鎖鎖一進去,男士們慣例睜大了眼睛,女士則裝作不表示興趣。男士芳心大慰,這證明朱鎖鎖寶刀未老。
永正知鎖鎖是稀客,出力招呼,男士叫他不必介紹,陪鎖鎖在一張棋盤旁坐下來。
永正遞上酒。
音樂是六十年代舊歌,南孫與鎖鎖全部會哼哼,說到簡單愉快的童年往事,兩人笑起來。
鎖鎖喝一口酒,「來,」她說,「咱們跳舞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