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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0頁     亦舒

  「你像是見了很多世面。」

  「就單准你一個人老練不成。」

  鎖鎖苦笑,「我簡直歷盡滄桑。」

  「怎麼了。」

  「謝宏祖要同我分手。」

  南孫一聽,頭馬上痛起來。

  「我的事業,便是與男人糾纏,真沒出息。」

  南孫只得說:「做一行厭一行。」

  「你怎麼說?」

  南孫伸手推開桌上的文件與樣板。

  「小謝一直像是很愛你。」

  鎖鎖簡單地說:「現在不愛了。」

  這倒也好,完全接受現實。

  「他要同趙小姐結婚。」

  「鎖鎖,那就算了。」

  「你明白嗎,與我在一起一日,他父親就把他擱在冷宮一日,最近老爺身體不好,他害怕得很。」

  「以前他不是這樣的。」

  「南孫,以前我們也都不是這樣的。」

  「如果你問我,我覺得到了分手的時間,就該分手。」

  「拖一拖能夠使他生活不愉快。」

  「你拿腳踩他,身子就不能高飛,划得來嗎,你仔細想想。」

  「南孫,你幾時看得那麼開?」

  「我父去世那一天。」南孫歎口氣,「你說得對,鎖鎖,我們都不一樣了。」

  鎖鎖狡獪地笑,「待我找到適合的對象,才同他離婚。」

  南孫看著她,「這可能是個錯誤的決定。」

  「說些愉快的事,明天我要賣房子了,令祖母的老本可能賺得回來。」

  「真的?但是恐怕與她五官了吧,已經賣斷給你。」

  「我賺利息已經足夠。」

  南孫黯然,「若不是銀行逼倉,我父不至激氣致死。」

  「南孫,告訴我關於你的新男友王永正。」

  南孫說:「他不是我的男朋友,我再也無暇搞男女關係。」

  「老太太說他是。」

  「她誤會了。」

  鎖鎖只是笑,老友的心情灰過炭,換了七個話題都無法令她高興,即使是朱鎖鎖,也覺技窮。

  「你還不下班?回家我向你報告令堂之近況。」

  南孫終於抓起手袋。

  女秘書待她們走了才恭敬鎖門,鎖鎖發覺南孫隱隱已有將軍之風範,暗暗欽佩。

  鎖鎖問:「愛瑪琴有無麻煩?」

  「她,她是我生活裡唯一的樂趣。」

  「南孫,公道些,不止是她吧。」

  南孫想一想,承認:「是,還有玩電子遊戲。」

  鎖鎖啼笑皆非。

  自那日起,鎖鎖消極地躲著謝宏祖,他追到歐洲,她即刻先遣走女兒,跟著避到朋友家,他回來,到處打聽她的行蹤,終於找到南孫。

  謝宏祖非常惱怒,他為此雇了私家偵探,弄得好大陣仗。

  他怒氣沖沖找上南孫的寫字樓,本來想發作,一見南孫,氣焰被她臉上一股冷冷的威嚴逼了回去。

  他只埋怨說:「蔣消極,你不該陪她玩。」

  「看樣子她不願意,你只好等五年了。」

  「我會給她很好的條件。」

  「你?」

  「家父鼎力支持我。」

  支持兒子離婚?南孫從來沒聽過這樣的謬論。

  「她不會失望。」

  「我想沒有用,物質方面,她說擁有的,也很豐富。」

  謝宏祖叫出來,「她這樣做,有什麼好處呢?」

  南孫說:「我不只得,我一直不知道做謝宏祖太太有什麼好處。」

  小謝臉上一陣青一陣白,「至少把女兒還我。」

  說到愛瑪琴,南孫也緊張起來,「不行,她只有這個孩子。」

  「我也只有這個孩子。」

  南孫拉下臉,「倘若這是你的看法,我們見官好了。」

  謝宏祖忍氣吞聲,「那麼請她爽快地同我分手。」

  「你同我說這些話有什麼用呢,不必在這裡浪費時間了。」

  謝宏祖咬牙切齒地說:「都是你教壞了她,你這種嫁不出去,視異性為仇敵的女強盜!」

  南孫第一次聽到這個新奇的說法,一般都抱怨鎖鎖帶壞她,所以一怔,隨即笑起來。

  小謝發現他完全不得要領,白白地上來娛樂了蔣南孫。

  他瞪著南孫,女人,女人幾時便得這麼可怕,買她不動,嚇她不怕。

  他只得憤怒地離去,把事情交給律師。

  星期天,南孫蜷縮在床上,不肯醒來,直至鎖鎖抱著愛瑪琴哄她起床,那小小的孩子有點餓,不住舔著南孫的耳朵,看看是否食物。

  南孫摟著她,藏進被窩,對她說:「愛瑪琴,假如你知道生命有幾許荊棘,你的哭聲會更加響亮。」

  鎖鎖說:「我們今天搬出去,同阿姨說再見。」

  南孫一聲「唉呀」,掀開被窩。

  要走了,生活要重歸寂寞。

  鎖鎖知道她想生命,南孫穿著運動衣就睡了,拖著一頭早應修剪的頭髮,身上起碼多了五公斤脂肪,弄得邋邋遢遢,這是她逃避現實兼自我保護的方法。

  鎖鎖覺得南孫像從前的蔣太太,無奈地做個彀子,把自己裝起來,過得一日算一日。

  「看你,像個叫化子。」

  「不要誇張。」

  「女人怎麼可以沒有感情生活呢,你看令堂過得多好。」

  南孫洗臉。

  「你怕了?我還沒怕,你怕什麼。」

  南孫漱口。

  「我這才知道你真的愛他。」

  「曾經,鎖鎖,請用過去式動詞。」

  鎖鎖看著她,不置可否。

  南孫扯過外套,「來,我送你們。」

  鎖鎖瞠目結舌,「衣服也不換?愛瑪琴,我們快走,我們不認識這位阿姨。」

  鎖鎖與謝氏耗上。

  雙方聘了律師對壘。

  謝宏祖親自去看過鎖鎖。

  她穿戴整齊了出來見他,名貴的香奈兒時裝,御木本珍珠,一邊抽煙一邊微笑。

  她並沒有動氣,但他說的話,她一句也沒有聽進去。

  她知道丈夫與趙小姐已經同居,並代表她出席一切正式宴會,不過,趙小姐的身份將永遠滯留,不得提升。

  鎖鎖不是不覺得自己無聊的,何必讓全世界的人知道她會計較,但一方面她也想表示她有資格生氣,能夠使謝家覺得棘手也好,他們都是蠟燭,太好白話了也不行,他們很懂得如何踐踏一個無倚無靠的女人。

  謝宏祖說來說去那幾句話,鎖鎖覺得悶,便開始喝酒,本來已經有點酒量,現在更加杯不離手,可惜從來沒有醉過。

  愛瑪琴學會走路,趁保姆不在意,搖搖晃晃走出客廳,見是母親便加快腳步,小小的她已不認得父親,靜靜地看著陌生人。

  謝宏祖知道這安琪兒般的小孩是他女兒,剛想過去抱她,保姆已把她領走。

  雙方談判唯一的結果是,他每星期可以來看愛瑪琴。

  鎖鎖一點也不擔心,謝宏祖沒有良心,過三個月,求他未必肯來。

  謝家也對朱女士下了差不多的裁決,「明年她會答應離婚,屆時她會厭了這項遊戲。」

  這左右,南孫決定振作起來。

  她參加了健體會,黃昏溜出去做半小時運動,淋了浴才回公司,開始節食,本來一口氣可以吃兩隻飯盒子,此刻改吃酸奶,到底還年輕,很快見了功。

  女同事問:「為他?」

  南孫學著鎖鎖的口氣,「為自己。」

  她定期做按摩、理發、穿新衣服,把那種永恆性大學三年生的氣質清除。

  王永正卻有點失望。

  修飾後的南孫同商業區一般高級女行政人員沒有什麼分別,名貴牌子的行頭,嫵媚中帶些英氣,說話主觀果斷……他比較喜歡從前的她,像亦舒科學生,不修邊幅,自然活潑。

  但人總是要長大的,王永正嘗試欣賞新的蔣南孫。

  在她升級那一日,他為她慶祝。

  南孫獨自喝了半瓶香檳,已經很有感慨,她說:「我也真算一個遲熟的人,經過多年被人家踢來踢去的日子,現在總算完全獨立自主了,來,永正,真值得幹杯。」

  她又喝乾杯子。

  「我有點躊躇滿志是不是,原諒我,因為我剛剛發覺,我一切所有,全靠自己雙手賺來,沒有人拿得走,永正,我竟然成功了。」

  永正拍拍她的手,知道她醉意已濃。

  南孫略現狂態,「沒有人愛我也不要緊,我愛自己,仗已經打完了,我將慢慢收復失地。」

  永正沉默,他聽得出狂言背後的辛酸。

  南孫長長呼出一口氣,「你相信嗎,曾經一度,我連住的地方都沒有。」

  「南孫,聽我說話。」

  「我在聽。」

  「南孫,讓我們結婚吧。」

  南孫醒了一半,怔怔地看著男朋友。

  真突兀,怎麼會在這種時候求婚。

  還有,她之所以什麼都肯跟他說,就是因為從來沒想過要嫁他,現在怎麼辦?

  南孫非常非常喜歡王永正,做夫妻最最合適,但問題是她完全不想結婚。

  「不,」南孫搖頭,「我已經有一個家。」

  「你需要自己的家,丈夫,孩子。」

  南孫但笑不語。

  「你擔心祖母?」

  「不,我不要結婚,就是那麼簡單。」

  「你不愛我。」

  「這是什麼話,誰會笨得去嫁一個深愛的人。」

  王永正以為南孫說的是醉話,不去深究。

  「同居也許,你認為如何?」

  王永正搖搖頭,「永不。」

  南孫問:「為什麼?好處才多呢,每年省下來的稅可以環遊世界旅行。」

  王永正老大不悅,他也喝了幾杯,「你以為我是什麼人,隨便與人同居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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