今朝今日,她還是安全的。
韶韶悲傷地站起來,淋浴更衣,準備上班。
回到寫字樓,因為早,同事尚未到,她一個人坐下來,先閱報章的頭條,聽得身後有聲響,連忙轉過頭去,見是頂頭上司,馬上笑著問:「蘇先生,早,找我們有事?」
「我忘了帶一個文件夾子,你替我打電話回總部叫人送來。」
好一個韶韶,不卑不亢,把電話搬到他面前,「蘇先生,請便。」她又不是他秘書,怎麼會替他撥號碼,這次做了,下次說不定還得替他買咖啡。
那蘇先生一怔,立刻笑了,到底是個合理的人,自己接通電話,講完之後,讚道:「準時上班真是美德。」
「應該的。」用笑臉把他送走。
笑多了,臉頰有點麻木。
賣笑,所不同的是,有種職業專門賣笑,而他們,除絞腦汁,還得賠笑,算贈品,不收費,真倒媚。
傳真機已經達達達達開始操作,一天已經開始。
有人打電話進來,怪聲怪氣說「我愛你」。
「大嘴,是你吧。」
「我警告過你,別再叫我大嘴。」
「大嘴,我亦敬愛你。」
不過工作時間不宜談這些。
一輪混戰,又到午膳時候,韶韶坐在桌前吃一隻蘋果,一邊看文件消遣。
有人走到她面前停住。
韶韶不經意地說:「沒出去吃飯?」
那人咳嗽一聲。
韶韶抬起頭來,「呵,是蘇阿姨。」
蘇舜娟歎口氣,輕輕坐下來。
韶韶凝視她,忽然之間,她似一個老年人了,發角已白,嘴角生皺,做壞人有時比做好人還累。
「韶韶,你那麼聰明,早已經猜到吧?」
韶韶牽牽嘴角,「猜到什麼?」
「我才是你要恨的人。」
「我不恨任何人,我不認識你們,我也不知道你們所作所為,只覺得那個時候空氣中瀰漫著仇恨,而你們也因著恨而付出龐大代價。」
蘇舜娟怔怔地看住她。
「至於我,我有我的前途需要追求,我才不會生活在歷史裡。」
韶韶停一停。
「不過,我也不會同你們做朋友,奇芳與燕和則是例外,她們對於歷史,比我還糊塗,她們是無辜的。」
半晌,蘇舜娟才說:「你的音容,同姚香如宛如一個印子刻出來。」
韶韶歎口氣。
「香如美貌、聰明,出身富裕,要什麼有什麼,無論在學業——」
韶韶截斷她,「於是你不得不妒忌了,不,蘇阿姨,不要再為自己開脫,我同家母出身截然相反,我一直靠補習及獎學金升學,可是我並無因此自卑,也從沒想過與誰結怨要把仇人剔除,這是人的本性問題,與環境無關,你與區永諒,不幸都是十分歹毒的人,我討厭你們,看低你們,而且怕你們,我不恨你們。」
蘇舜娟臉色發白。
韶韶看著她,「你終於如願以償,你最後使姚香如家散人亡,可是,你快樂嗎?我希望你是。」
蘇舜娟風度盡失,像一個失手被抓住的小賊,籟籟發抖,再也不是那個得體的智慧的蘇阿姨。
「而你,在家母面前演出不夠,還想在我跟前繼續你的拿手好戲,難怪我母親有那麼遠跑到那麼遠,生生世世不要與你們來往。」
韶韶說到此處,還是激動了,站了起來,握緊拳頭。
外頭同事聽見聲響,推門進來,「大姐,沒事吧?」
韶韶清醒過來,「你可以走了,我們要開始工作了。」
蘇舜娟發了一陣子呆。
她想起那一天,她到區家去見姚香如的情況。
老同學的語氣、表情,歷歷在目。
香如抱著嬰兒,分明是想委曲求全,重新做人。
但是魔鬼才不肯放過任何人,魔掌推向蘇舜娟,掐著她喉嚨,逼著她說:「香如,讓我告訴你,那日告密出賣旭豪的人,正是區永諒。」
姚香如張大了嘴,蘇舜娟覺得真正痛快,好,太好了,大家同歸於盡,大家均什麼都得不到。
「不信,你去問他,他會承認,到現在,他不怕承認,你拖著兩個孩子,跑不了。」
姚香如顫聲問:「你,你為什麼到現在才告訴我?」
蘇舜娟道出了心聲,「因為我恨你。」
「恨我?何故?」
「我注定要恨你。」
想到這裡,蘇舜娟額上的汗涔涔而下。
她抬起頭,發覺韶韶已經走開,把她一個人扔在那裡,過一會兒,她勉強站起來,離開人家的辦公廳。
她滿以為恨可以解決一切,但是沒有,她怕區永諒,她也怕區奇芳,她最怕自己。
第九章
蘇舜娟踽踽離去,額上一直流著汗。
門口年輕的接待員好心趨近她,「老太太,需要幫忙嗎?天氣熱,當心中暑。」
老太太?
啊是,指的是她。
一下子就老了,這時間真是作弄人,不是宛如昨天嗎,四個人約好了,去看電影,去喝咖啡,許旭豪如果說聲「舜娟你這件玫瑰紅絨線衫真好看」,她就高興一日。年輕的她,比香如矮、胖、黑,仍然不失俏麗,若世上沒有姚香如就好了,只有姚香如一人能把她比下去。
是姚香如,到哪裡都帶著蘇舜娟,好叫蘇舜娟作陪襯,「舜娟,你到那處去跑一趟」,「舜娟,煩煩你拿這個去同某人說一聲」把她當侍婢看待。
衣服,鋼筆用煩了,順手贈於蘇舜娟,買票的時候,老是說「舜娟家窮,我來。」
那樣出口成章地侮辱別人,天真地、理所當然地把同學踩在腳下,眾人還昧著良心稱讚姚香如大方慷慨可愛。
默默忍耐多時,蘇舜娟終於得到報復的機會。
秘密揭露之後,香如的雙目露出幼兒惶恐時的迷糊,嘴巴輕輕張開,已經沒有痛苦了吧,人將死之前,是沒有痛覺的。
蘇舜娟不會忘記該剎那。
她躑躅離去。
值得嗎?
值得的,她忽然又笑了。
韶韶追到門口,「走了沒有?」
接待員答:「那個老太太?走了。」
韶韶鬆口氣。
蘇舜娟並非來尋求寬恕,她是那種不住到現場徘徊的兇手,她犯的案子十全十美,她引以為榮,不怕一次又一次面對受害人的親屬。
韶韶打一個冷戰。
「大姐,會議要開始了。」
「馬上來。」
韶韶拉一拉衣襟,補一補粉,仰起頭,走進會議室。
那一夜,她發覺鄧志能在勤奮填寫表格。
「大嘴,挑燈夜戰呀?」
「替你申請入籍。」
韶韶一怔,「我有說過要拿外國護照嗎?」
「我很懂得接受暗示。」
韶韶握著啤酒坐下來。
小鄧作威作福,「走開,別妨礙我工作。」
這時電話鈴剛好響了,韶韶出去接聽。
一個陌生有禮的聲音:「我找區韶韶小姐。」
「我正是。」
「區小姐,我是一名律師,我姓劉,我代表姚照昌先生。」
名字是完全陌生的,但是姓姚,韶韶心一動。
「區小姐,據姚先生說,他是你的舅舅,而姚茂鑫老先生,則是你的外祖父,你們失散多年,如今他前來相認。」
韶韶不出聲。
「區小姐?」
「我在這裡。」
「姚先生想同你見個面。」
韶韶忽然說:「失散多年,早些時為什麼不來找我們?」
可是劉律師回答:「我是人證,區小姐,在過去二十多年間,姚家從未停止尋訪你們。」
「要到今日才找到?」
「我們最近才看到姚香如女士的訃聞。」
韶韶不響。
這時鄧志能出來問:「誰?」
「我們曾登報尋訪良久,最後斷定姚香如女士也許已不在本市居住。」
韶韶氣餒。
「我能代姚先生訂一個約會嗎?」
「明天一早八時,我在文華咖啡廳等他。」
「下午方便嗎?他下午比較空。」
韶韶惡聲惡氣的說,「他起不來,那不見面拉倒,我記憶中從來沒有這個舅舅,我不稀罕。」
劉律師默然。
「對不起,劉律師,這與你無關。」
「中間人一向不好做,」劉律師也挺幽默。
「明早見。」
鄧志能在一旁問:「舅舅找上門來了?」
韶韶點點頭。
「他是否富有?」
韶韶「嗤」一聲笑出來。
鄧大嘴猶自指手劃腳逗妻子笑,「自金山來,想必不差,千萬別叫我們虧本。」
韶韶拍拍他肩膀,表示感激。
啊,歷史一頁一頁翻出來了。
第二天韶韶黎明即起,刻意打扮得無懈可擊,她不能失禮於母親,把名貴飾物都帶在身邊。
到了約會地點,一進門,就有人站起來。
是一英俊的中年人,深色西裝,斯文有禮,眉目有點抑鬱,一看就知道好出身好修養。
一見韶韶便說:「你同我記憶中的小姐姐一模一樣。」
人都不在了,一個個才來憑弔,姚香如在生時不知多寂寞,一個親友也無。
韶韶默默坐下。
「她去世之際,沒有痛苦吧?」
韶韶平靜地回答:「孑然一人,當然痛苦。」
「你外祖父一直很後悔。」
「傷害了你,我也很後悔,對你的傷口有幫助嗎?」
舅舅訝異,「韶韶,我以為你會高興見到我。」
韶韶微笑,「你同我媽媽長得很像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