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輛黑色大車直駛到她面前,司機下來替她開門。
區永諒示意她上車。
區永諒不待她開口,就遞上一個信封。
裡邊全是姚香如與許旭豪的照片。
區永諒輕輕說:「都是我拍攝的,要香如的照片,就得把旭豪也攝進去,他倆形影不離,那時那玩藝兒花盡我所有的零用錢,有時三餐不繼。」
照片是黑白的,小小張,約四五公分丁方,光面,照片大部分是大學風光,許旭豪穿皮夾克,梳西式頭,十分英俊。
韶韶把照片收起,「我在前面下車。」
「我有話說。」
韶韶驀然回首,似喝狗般喝他:「我要說幾遍你才入耳?我不要同你多說!」
區永諒別轉頭去。
過一會兒他說:「不錯,我是去告密,我以為那一夜他們在圖書館門口集合。」
韶韶鐵青著臉盯著區永諒,雙目似要噴出火來。
「可是,許旭豪被逮捕之處,卻是在兆豐公園。」
韶韶吃了一驚。
「有人消息比我更為靈通,有人知道他們更改了聚會地址。」
韶韶掩著嘴,她的想法又自不同。
那麼多人要同時害許旭豪,要把他除掉而後快,由此可知,那許旭豪做人的態度有許多值得商榷之處,雖說庸人方不招人忌,但使人恨到要將他置於死地,也一定有過失吧?
韶韶就不會做那麼盡,所有的仇恨,能化解就化解,不能化解,就遠遠避開,何必正面衝突。
區永諒說:「另外有人出賣了他。」
韶韶冷笑一聲,「因此,你的罪名就不算得一回事了。」
區永諒本來難看的面色變得更加灰白。
韶韶問:「你是幾時發現此事的?」
「前兩天,我訪問了一兩位舊同學。」
「你一定如釋重負。」韶韶繼續諷刺他。
「可以這麼講。」
「我可否問一個問題?」
「請說。」
「家父,是一個怎麼樣的人?」
區永諒苦澀地答:「傲慢、任性、偏激。」
韶韶不出聲,一開口區永諒勢必不肯多說。
「是那優秀的出身把他寵壞了,目無下塵,態度囂張,敵人不止我一個。」
「可是只有你,是披著羊皮的狼,只有你,以他的好友姿態出現。」
區永諒別轉面孔。
韶韶敲敲前面的玻璃,「司機,停車讓我下去。」
車子停下來。
韶韶下車。
天在下毛毛雨,她沒有傘,淋濕了頭,漸漸肩膀也濕了。
她已習慣無處遮雨的生活,彼時年少,已懂得無論什麼都靠自己挨過,千萬不要把煩惱帶回家叫母親添一層心事。
她獨自在雨中踱步,到郊外,才到公用電話亭撥電話給鄧志能。
「你在哪裡?」
「我不知道。」
「附近有什麼標誌?」
她抬頭,「歷山大廈。」
「得了,站在那裡,不要動,十分鐘後我來接你。」韶韶離開電話亭。
歷山大廈,原名亞歷山大大廈,小學時,母親叫她乘電車上來,到舊歷山大廈她寫字樓等,她就納罕,問母親:「為什麼一幢房子叫亞歷山大?」
母親答:「因為它的主人叫亞歷山大,或是用來紀念亞歷山大這個人,譬如說,你將來蓋座大廈,便叫韶韶大廈。」
想到這裡,韶韶怔怔地落下淚來。
她只是政府裡一個豆官,怎麼可能擁有自己的商業大廈呢,叫母親失望了,不過最後那十餘年,總算叫母親過了安穩的日子。
母親逛新歷山大廈時,有衣錦榮歸的感覺,最愛到姬仙蒂婀精品店看手錶,韶韶偷偷選過兩塊送給她。
母親把往事隱藏得真好,完全不露出來,收到女兒的禮物,永遠喜孜孜。
這時有一隻手伸過來搭在韶韶肩上,那當然是鄧志能,他撐著把黑色雨傘,勸道:「熟人看見你獨自站在雨中流淚,會以為你中老年失戀,不覺浪漫,但覺折墮。」
韶韶氣結。
「陪你去喝杯熱米酒可好?」
韶韶很能喝,未婚之時,常與友人結伴到日本館子亂吃,服務生在門口看到區小姐,已經吩咐燙米酒,半打半打那樣車輪似送上來。
韶韶問:「出賣朋友,應當判刑的吧?」
鄧志能答:「手段拙劣,有把柄落在人手,當然有牢獄之災。」
「為什麼區永諒可以逍遙法外?」
「他手段高超。」
「他會不會遭到報應?」
鄧志能反問:「你認為他生活快樂嗎?」
韶韶抬起頭,「不,他念念不忘我媽媽,還有,他始終為出賣我父而患得患失。」
「這已是最大報應了。」
「這是不夠的,我要看他千刀萬剮。」韶韶咬牙切齒。
「不,你不是真那麼想。」
韶韶紅著雙目說:「你講得對,我說說而已,我不夠殘暴。」
「不,你恨得不夠,伯母沒有把恨的種子種在你心中,你我都應當感激她,她存心要忘卻舊事,亦不願你背著那種包袱,她成功了。三個月之前,你還不知道世上有區永諒這個人,怎麼恨,都不至於要抽他的筋剝他的皮。」
韶韶一直灌酒。
她想起一位作家講過,酒是人類最好的朋友。
「大嘴,」她說,「萬一有了孩子,怎麼同他交待外公的下落呢?」
「伯母怎麼同你說?」
「爸爸去世了。」
「那我們說,外公去世了。」
「他會相信嗎?」
「他有什麼理由懷疑?」
「是如何去世的呢?」
「孩子不會追究細節,你會不會去查訪外公下落?」
韶韶維持沉默,過一會兒歎口氣,「那麼,許旭豪的事跡就永遠湮沒了。」
「中國最多無名英雄。」
韶韶點點頭,黯然道:「我知道有無名英雄之墓。」
「我去打聽過,有位長輩當年住在上海虹口區,彼時夜夜聽見槍聲,知道又是槍決大學生,韶韶,不止許旭豪一人犧牲。」
韶韶托著頭,「也許,不讀大學,什麼事都沒有。」
「正是,只有二十一二三歲的人才有那樣的勇氣。」
韶韶把面前的酒瓶一推。
鄧志能知道是回家的時候了。
睡到半夜,韶韶忽然自床上坐起來。
「我知道了,那人是蘇舜娟!」
鄧志能被愛妻嚇得魂不附體,「什麼事,你知道了什麼事?」
「蘇舜娟,出賣我父親的是蘇舜娟,我怎麼一直沒想到,」她抓住鄧志能的手臂,「你明白沒有?」
鄧志能呻吟,「老婆,試試天亮後才測試我的智慧。」
「是她啊。」
猶如暗室中開亮了一盞電燈似的。
區永諒比她先弄明白。
韶韶推鄧志能,「你這會子明白了沒有?」
鄧志能不愧是一流丈夫,他已經清醒,並且說:「原來蘇舜娟愛的也是許旭豪。」
是,這是一個悲劇故事,兩個男生都愛姚香如,兩個女生都愛許旭豪。
故事到了一半,蘇舜娟得不到許旭豪,區永諒得不到姚香如,兩人恨得那麼厲害,各自設計出賣許旭豪與姚香如。
韶韶一再說:「是蘇舜娟。」
這個時候,鄧志能不由地機伶伶打一個冷戰,那蘇阿姨恁地功心計!
黑暗裡鄧志能與妻子四目交投,發覺韶韶與他有同感。
過半晌,鄧志能說:「那是一個大時代,人心受到極端苛刻的試驗,不可揣測。」
「是她。」
「是,是她,等到區永諒終於娶得姚香如,她又再上前去破壞好事,把區永諒告密之事洩露給姚香如知道,逼得姚香如離開了區永諒。」
韶韶忽然歇斯底里地笑出來,「可是,蘇舜娟一直生活在痛苦中。」
「你若相信小學課文,便知道有害人終害己這句話。」
「可是他人被她害得那麼慘。」
「是,可是你試想想,許旭豪與姚香如到了本市,兩人會白頭偕老嗎?」
「不一定。」
「兩人又是否一定會活至七老八十?」
「也不一定。」
他們有一位朋友,一直想念早逝的丈夫,一邊再婚,一邊無限思念,可是旁觀者清,都看得出二人興致不合,他如果不是罹病,早已與她分手。
「世事難料,睡吧。」
「還睡,你這沒有心肝的東西,還能睡?」
「咄,只要無病無痛,你又在我身邊,我就能睡。」
韶韶又一次為鄧志能的邏輯感動。
真的,一個人生活目的,不外是健康快樂,何用處處與自己作對。
鄧志能說得出做得到,轉一個身,繼續入睡。
韶韶起床。
忽然之間,她有種渾身輕鬆的感覺,到廚房,為自己做了個豐富的早餐。
終於知道仇人是誰,如釋重負。
她緩緩進食,開頭覺得有點油膩,漸漸習慣,吃完後只覺有力氣。
韶韶悲哀地想,會不會是痊癒了呢?這樣大的創傷,也能癒合嗎?
本領太大了,生存能力太強了,韶韶不由地感慨起來,十分自憐。
她曉得有種比較矜貴的人,一受打擊,終身不起,倒在床上呻吟不已,了此殘生。
她同她母親都不是這種人。
韶韶沒有落淚。
幸好她身邊的好人多過壞人,也根本沒有出賣她的人,也許,也許到了下一個換朝代換旗幟的時候,人心大變,賣友求生存,或賣友求榮華的風氣又會再一度興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