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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8頁     亦舒

  一輛黑色大車直駛到她面前,司機下來替她開門。

  區永諒示意她上車。

  區永諒不待她開口,就遞上一個信封。

  裡邊全是姚香如與許旭豪的照片。

  區永諒輕輕說:「都是我拍攝的,要香如的照片,就得把旭豪也攝進去,他倆形影不離,那時那玩藝兒花盡我所有的零用錢,有時三餐不繼。」

  照片是黑白的,小小張,約四五公分丁方,光面,照片大部分是大學風光,許旭豪穿皮夾克,梳西式頭,十分英俊。

  韶韶把照片收起,「我在前面下車。」

  「我有話說。」

  韶韶驀然回首,似喝狗般喝他:「我要說幾遍你才入耳?我不要同你多說!」

  區永諒別轉頭去。

  過一會兒他說:「不錯,我是去告密,我以為那一夜他們在圖書館門口集合。」

  韶韶鐵青著臉盯著區永諒,雙目似要噴出火來。

  「可是,許旭豪被逮捕之處,卻是在兆豐公園。」

  韶韶吃了一驚。

  「有人消息比我更為靈通,有人知道他們更改了聚會地址。」

  韶韶掩著嘴,她的想法又自不同。

  那麼多人要同時害許旭豪,要把他除掉而後快,由此可知,那許旭豪做人的態度有許多值得商榷之處,雖說庸人方不招人忌,但使人恨到要將他置於死地,也一定有過失吧?

  韶韶就不會做那麼盡,所有的仇恨,能化解就化解,不能化解,就遠遠避開,何必正面衝突。

  區永諒說:「另外有人出賣了他。」

  韶韶冷笑一聲,「因此,你的罪名就不算得一回事了。」

  區永諒本來難看的面色變得更加灰白。

  韶韶問:「你是幾時發現此事的?」

  「前兩天,我訪問了一兩位舊同學。」

  「你一定如釋重負。」韶韶繼續諷刺他。

  「可以這麼講。」

  「我可否問一個問題?」

  「請說。」

  「家父,是一個怎麼樣的人?」

  區永諒苦澀地答:「傲慢、任性、偏激。」

  韶韶不出聲,一開口區永諒勢必不肯多說。

  「是那優秀的出身把他寵壞了,目無下塵,態度囂張,敵人不止我一個。」

  「可是只有你,是披著羊皮的狼,只有你,以他的好友姿態出現。」

  區永諒別轉面孔。

  韶韶敲敲前面的玻璃,「司機,停車讓我下去。」

  車子停下來。

  韶韶下車。

  天在下毛毛雨,她沒有傘,淋濕了頭,漸漸肩膀也濕了。

  她已習慣無處遮雨的生活,彼時年少,已懂得無論什麼都靠自己挨過,千萬不要把煩惱帶回家叫母親添一層心事。

  她獨自在雨中踱步,到郊外,才到公用電話亭撥電話給鄧志能。

  「你在哪裡?」

  「我不知道。」

  「附近有什麼標誌?」

  她抬頭,「歷山大廈。」

  「得了,站在那裡,不要動,十分鐘後我來接你。」韶韶離開電話亭。

  歷山大廈,原名亞歷山大大廈,小學時,母親叫她乘電車上來,到舊歷山大廈她寫字樓等,她就納罕,問母親:「為什麼一幢房子叫亞歷山大?」

  母親答:「因為它的主人叫亞歷山大,或是用來紀念亞歷山大這個人,譬如說,你將來蓋座大廈,便叫韶韶大廈。」

  想到這裡,韶韶怔怔地落下淚來。

  她只是政府裡一個豆官,怎麼可能擁有自己的商業大廈呢,叫母親失望了,不過最後那十餘年,總算叫母親過了安穩的日子。

  母親逛新歷山大廈時,有衣錦榮歸的感覺,最愛到姬仙蒂婀精品店看手錶,韶韶偷偷選過兩塊送給她。

  母親把往事隱藏得真好,完全不露出來,收到女兒的禮物,永遠喜孜孜。

  這時有一隻手伸過來搭在韶韶肩上,那當然是鄧志能,他撐著把黑色雨傘,勸道:「熟人看見你獨自站在雨中流淚,會以為你中老年失戀,不覺浪漫,但覺折墮。」

  韶韶氣結。

  「陪你去喝杯熱米酒可好?」

  韶韶很能喝,未婚之時,常與友人結伴到日本館子亂吃,服務生在門口看到區小姐,已經吩咐燙米酒,半打半打那樣車輪似送上來。

  韶韶問:「出賣朋友,應當判刑的吧?」

  鄧志能答:「手段拙劣,有把柄落在人手,當然有牢獄之災。」

  「為什麼區永諒可以逍遙法外?」

  「他手段高超。」

  「他會不會遭到報應?」

  鄧志能反問:「你認為他生活快樂嗎?」

  韶韶抬起頭,「不,他念念不忘我媽媽,還有,他始終為出賣我父而患得患失。」

  「這已是最大報應了。」

  「這是不夠的,我要看他千刀萬剮。」韶韶咬牙切齒。

  「不,你不是真那麼想。」

  韶韶紅著雙目說:「你講得對,我說說而已,我不夠殘暴。」

  「不,你恨得不夠,伯母沒有把恨的種子種在你心中,你我都應當感激她,她存心要忘卻舊事,亦不願你背著那種包袱,她成功了。三個月之前,你還不知道世上有區永諒這個人,怎麼恨,都不至於要抽他的筋剝他的皮。」

  韶韶一直灌酒。

  她想起一位作家講過,酒是人類最好的朋友。

  「大嘴,」她說,「萬一有了孩子,怎麼同他交待外公的下落呢?」

  「伯母怎麼同你說?」

  「爸爸去世了。」

  「那我們說,外公去世了。」

  「他會相信嗎?」

  「他有什麼理由懷疑?」

  「是如何去世的呢?」

  「孩子不會追究細節,你會不會去查訪外公下落?」

  韶韶維持沉默,過一會兒歎口氣,「那麼,許旭豪的事跡就永遠湮沒了。」

  「中國最多無名英雄。」

  韶韶點點頭,黯然道:「我知道有無名英雄之墓。」

  「我去打聽過,有位長輩當年住在上海虹口區,彼時夜夜聽見槍聲,知道又是槍決大學生,韶韶,不止許旭豪一人犧牲。」

  韶韶托著頭,「也許,不讀大學,什麼事都沒有。」

  「正是,只有二十一二三歲的人才有那樣的勇氣。」

  韶韶把面前的酒瓶一推。

  鄧志能知道是回家的時候了。

  睡到半夜,韶韶忽然自床上坐起來。

  「我知道了,那人是蘇舜娟!」

  鄧志能被愛妻嚇得魂不附體,「什麼事,你知道了什麼事?」

  「蘇舜娟,出賣我父親的是蘇舜娟,我怎麼一直沒想到,」她抓住鄧志能的手臂,「你明白沒有?」

  鄧志能呻吟,「老婆,試試天亮後才測試我的智慧。」

  「是她啊。」

  猶如暗室中開亮了一盞電燈似的。

  區永諒比她先弄明白。

  韶韶推鄧志能,「你這會子明白了沒有?」

  鄧志能不愧是一流丈夫,他已經清醒,並且說:「原來蘇舜娟愛的也是許旭豪。」

  是,這是一個悲劇故事,兩個男生都愛姚香如,兩個女生都愛許旭豪。

  故事到了一半,蘇舜娟得不到許旭豪,區永諒得不到姚香如,兩人恨得那麼厲害,各自設計出賣許旭豪與姚香如。

  韶韶一再說:「是蘇舜娟。」

  這個時候,鄧志能不由地機伶伶打一個冷戰,那蘇阿姨恁地功心計!

  黑暗裡鄧志能與妻子四目交投,發覺韶韶與他有同感。

  過半晌,鄧志能說:「那是一個大時代,人心受到極端苛刻的試驗,不可揣測。」

  「是她。」

  「是,是她,等到區永諒終於娶得姚香如,她又再上前去破壞好事,把區永諒告密之事洩露給姚香如知道,逼得姚香如離開了區永諒。」

  韶韶忽然歇斯底里地笑出來,「可是,蘇舜娟一直生活在痛苦中。」

  「你若相信小學課文,便知道有害人終害己這句話。」

  「可是他人被她害得那麼慘。」

  「是,可是你試想想,許旭豪與姚香如到了本市,兩人會白頭偕老嗎?」

  「不一定。」

  「兩人又是否一定會活至七老八十?」

  「也不一定。」

  他們有一位朋友,一直想念早逝的丈夫,一邊再婚,一邊無限思念,可是旁觀者清,都看得出二人興致不合,他如果不是罹病,早已與她分手。

  「世事難料,睡吧。」

  「還睡,你這沒有心肝的東西,還能睡?」

  「咄,只要無病無痛,你又在我身邊,我就能睡。」

  韶韶又一次為鄧志能的邏輯感動。

  真的,一個人生活目的,不外是健康快樂,何用處處與自己作對。

  鄧志能說得出做得到,轉一個身,繼續入睡。

  韶韶起床。

  忽然之間,她有種渾身輕鬆的感覺,到廚房,為自己做了個豐富的早餐。

  終於知道仇人是誰,如釋重負。

  她緩緩進食,開頭覺得有點油膩,漸漸習慣,吃完後只覺有力氣。

  韶韶悲哀地想,會不會是痊癒了呢?這樣大的創傷,也能癒合嗎?

  本領太大了,生存能力太強了,韶韶不由地感慨起來,十分自憐。

  她曉得有種比較矜貴的人,一受打擊,終身不起,倒在床上呻吟不已,了此殘生。

  她同她母親都不是這種人。

  韶韶沒有落淚。

  幸好她身邊的好人多過壞人,也根本沒有出賣她的人,也許,也許到了下一個換朝代換旗幟的時候,人心大變,賣友求生存,或賣友求榮華的風氣又會再一度興起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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