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說:「一言為定,五點正。」
「喂!」
他向我眨眨眼,開門出去。
我感歎地想,他竟對我有這樣的好感,女人對這個豈有不敏感的,立刻覺察出來。
小老闆推門進來,聲音帶著驚喜,「那是左文思嗎?」
「是。」我承認。
他坐在我對面,「我們想請他設計一連串的運動裝,配合歐洲的市場,他一直沒有答應。」
「是嗎?」我禮貌地點頭,並沒有加插意見。
小老闆說下去,「這小伙子真有竄頭,看著他上來,開頭不過是工學院的學生,課餘跑小廠家找些零零碎碎的工作,不計酬勞,功夫周到,腦筋又靈活,老闆們一瞧,比名家更妥當,便正式啟用他,不到十年間,被他弄出名目來,現聽說開了門市。」
「是的。」
「你同他是好朋友?」小老闆問。
「不,很普通的朋友。」
「他的名字在歐洲也很吃香。」
「幫幫忙,看他幾時有空,請他吃頓飯,那幾套運動服就有著落了。」小老闆滿懷希望。
我只好微笑。
「左文思三個字可當招牌賣,」他又咕噥,「不過這人不愛交際應酬,一切由經理出面,我抓來抓去抓不到他。」
原來真是一個名士。
「他的出身神神秘秘的,聽說是個孤兒,只有一個姊妹相依為命,如今也嫁得很好,兩姊弟總算熬出來了,他們父母在天之靈也會覺得安慰。」
小老闆有上海人的特色,一句話可沖淡分開十句來說,卻又句句動聽。
我問:「在這個城裡,是否每個人都知道每個人的事?」
小老闆笑了,「當然不是,只限於知名人士。九姑七嬸的事,又有誰會關心?」
「誰算是知名人士。」
「舉個例子,左文思便是,而我就不是。」他笑。
「是嗎?為什麼?有什麼界限?」我好奇起來。
他狡獪地說:「但如果我去追求某個小明星,也可以立刻成為名人。」
「是嗎?」我不置信地問。
「當然,否則你以為小明星有那麼吃香?」
我恍然大悟。
「韻娜,你這個人……實在天真,不過不要緊,在香港住下來,慢慢學習,一下子就慣了。」
我笑起來,「我並不是純潔的小女孩。只是風格不同,尚待適應。」
「這我不知道,但我曉得你是個好會計師。」
他出去了。
我用手撐住頭。
看樣子在這裡是做得下去的。做得下去便做下去,從頭開始,認識新的朋友,抬起頭來,朝向陽光。
我握緊拳頭,為自己突然而來的發奮噗嗤笑出來。
五點正,左文思在樓下等我。
本來不想與左文思進一步做朋友,但是經小老闆一番言語,我覺得他真是個人才,不禁佩服他起來,態度便有顯著的轉變。
「出發吧。」我拉拉衣襟。
「這是你唯一的大衣?」他取笑我。
「嗯。」我說,「怎麼樣,看不順眼?」
「我想打扮你,」他裝一個手勢,「你是這裡唯一沒有被顏色染污的女人,我可以從頭到尾將你改觀,我有這個野心。」
「當我是白紙,供你塗鴉?」我把手插在口袋中。
「來,上車。」
「我以前也嗜打扮。」我說。
「最怕不懂穿而偏偏又自以為會得穿的女人,」他說,「索性不會穿倒不要緊,品味是後天性條件,先天條件是有現代的面孔與身材。」
「啊。」我張大眼睛。
「現在流行的租眉大眼,你都有。」他說。
「我這眼睛鼻子長在面孔上已有二十多三十年了。」我笑。
「小時候一定沒人說過你漂亮是不是?現在輪到你出頭了。」
我仰頭笑,「你這個人真有趣。」
「我在找攝影模特兒,為我這輯新設計拍照,你肯不肯試試?」
「可以勝任嗎?」
「試試如何?」
我們又重新到達他的店舖。
這時衣服已經掛出來,一個架子上全是黑色,另一個架子上是白色。
「只有這麼十來件衣裳?」我問。「夠生意?」
他說:「當衣裳還在後面熨的時候,已經全部沽出,你相信嗎?」聲音居然有點無奈,「這裡掛著的,不到三天,也會轉到女人的香閨去,所以不必擔心生意。」
「太好了,我最愛聽到藝術家找到生活。」
「我?」他笑出來,「原諒我學你口氣,我不是藝術家,只是個小生意人。」
「隨便什麼都好,高興認識你,左文思。」
我們重新握手。
這次才真的打算與他做朋友。
他自內間取出一串晚裝,我一看,眼珠子都幾乎掉下來。
全部是白與黑,或是黑白相間。
無論是長、短、露肩、低胸、無背、釘珠、加紗邊,總而言之,都別出心裁,各有巧妙,一共十來件,保證任何女人看了,都會得心嚮往之。
「真美!」我讚道,「真正是雲之衣裳。」
「謝謝你。」他說道。
「穿上試試。」我笑問。
「請便。」
自有女職員來服侍我,幫我拉拉練,扶正肩膀之類,我照著鏡子,慨歎一聲難怪女人肯花大錢來裝扮,看上去真似脫胎換骨。
腳下仍穿著球鞋,頭髮也沒有弄好,梳一條馬尾巴,我出去拉開裙據,給左文思看。
他一隻手放在下巴,另一手撐著腰,一打量我,馬上吩咐女職員:「叫攝影師來,說我找到了。」
「及格?」我問。
「是的,」他狂喜,「我第一眼看見你就知道你便是她了。」
「不要拍近鏡,我已有眼角紋。」我坐在一張皮椅子上。
「一會兒攝影師會替你拍一些寶麗來,如果適合的話,改天才正式進行。」
「這些照片會要來幹什麼?」
「幫我把這批衣裳推銷出去。」
「噢。」
「我會付你酬勞,別擔心。」
我看著他,「我也許錯了,但我相信你。」
「你不會後悔。」
不到二十分鐘,他的攝影師小楊趕來,提著一瓶香擯。「找到了?」嘴裡嚷:「讓我看看。」
他是個瘦長的年輕人,像是左文思的影子。
「是你,」他瞪著我,「果然天衣無縫。」
攝影師取出道具,替我拍一大疊即拍即看的照片。
他與左文思指指點點,「出色但非常生硬,要一百多卷底片後才會轉機,此刻她認為攝影機為食人獸,必須熟悉相機才行。」
「那不是問題。」
我囁嚅,「我不十分確定我有那麼多時間。」
小楊冷冷地說:「多少女人夢寐以求呢,杜麗莎昨日才求我,還有咪咪,還有茱蒂想東山復出。」
左文思代我回答:「小楊,她不是模特兒。」
「你不是?難怪面孔這麼新鮮。」小楊問:「你幹什麼?電影、電視?」
「都不是,不准你多問,星期天到你攝影室去。」
「好,」小楊收拾,「叫化妝師替她畫重眼線,還有,頭髮要燙皺,球鞋倒可以用。」
左文思說:「非要把所有的女孩子都變成庸脂俗粉不能使你滿足。」
「我不燙頭髮。」我搶著說道。
「當然,你梳馬尾巴便可。」左文思說。
小楊聳聳肩,「星期天,記得,星期一我便去紐約。」
「得了。」左文思要把他推出去。
女職員捧出香擯,我們幾個人乾杯。
他們走了之後,左文思同我說:「肚子餓,一起去吃飯如何?」
「我換過衣裳再說。」
「就穿這件,我這裡有披肩。」
我笑說:「這麼瘋?我已過了那個年紀,還是讓我換衣服。」
他也許會怪我過於狷介,但我沒有義務故意討好他。
以前我會那麼做。但以前我不懂得愛護自己。
他幫我套上大衣。
我們找到間意大利館子吃菠菜面。
「你是網球好手?」他忽然問:「平時還戴著護手。」
我一怔,隨即答:「同我的球鞋一樣,習慣了。」
「其實我並不喜歡不修邊幅的女人,看上去邋遢相,但你不同,在你身上,便是瀟灑,這其中有微妙的分別。」
他聲音低低的,其中自有動人之處。
我又一怔,不過立刻笑,「罵我邋遢!」
他揉揉鼻子。
「有些女人已經去到盡頭,風頭出到足,粉搽得不能再厚,青春不能再回來,服裝不能再新潮、觸目、暴露……觀者一點想像力都沒有,非常乏味,而你,你是一塊璞玉。」
我既好氣又好笑,「說來說去,不過是把我當作一塊可由你大力發揮的畫布。」
他微笑不語。
忽然之間我尷尬起來,飛紅了雙頰。
自己先詫異了,臉紅在於我是早十年都未曾發生過的事,這是不屬於我的生理現象。
我用手托著面孔,只覺得熱辣辣地,自知神色古怪。
他笑瞇瞇地凝視我。
「幹麼?」我搶白他。
「欣賞我發掘的璞玉。」他聲音也帶些羞澀意。
我大口喝啤酒。將一小盤菠菜面吃得精光。
「你這樣吃法,一下子就胖了。」他警告我。
「什麼,肥?」我笑,「那敢情好,你得到的是一塊肥胖的璞玉。」
「如今的女人很少敢往身上添肉,你是例外。」
我放下刀叉,「咄!越說越離譜,你算是哪一門子的專家呢?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