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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頁     亦舒

  我同年輕的老闆說了我的意見。

  他叫我放膽去做,把尚方寶劍遞給我,准我先斬後奏。

  這分明是借刀殺人。

  他自己要做紅臉,便找我做白臉,我要是爭氣,便成為他新王朝的開國功臣,我要是做得不妥,他便把責任卸在我肩膊上。

  真奸詐。

  為一點點薪水,我實在犯不著如此盡忠報國。

  心中猶疑起來,精神反而有寄托,只把這件事翻來覆去地想,也不鬧搬家了。

  照說這是個好機會,戰敗可以引咎辭職,作一次政治犧牲品,一旦跑出冷門來勝一仗,以後便一帆風順可做重臣。

  在這個當兒,天漸漸涼了。

  我拉雜成堆,把舊衣服與姬娜借我的行頭夾在一起穿,並提不起興趣來買新衣服。

  裝扮是極花心思時間的一件事,以前我也是其中高手,近年來簡直沒有興趣。

  現在工廠區上班,衣著並不是那麼計較,我也樂得名士派頭,西裝褲毛衣,加件姬娜的長直身大衣,豎起翻領,冒著細細毛毛雨,踩一腳的泥濘。

  姬娜說:「不打傘,這件凱絲咪大衣一下子就淋壞了。」

  我不經意答:「衣服總會壞,人總會死。」

  她狠狠白我一眼。

  我喜歡這種天氣,令我想起初到紐約,空氣中也有一股蕭殺。

  第五街那麼熱鬧,我都沒有投入,車如流水馬如龍,我只是一個陌生城裡的陌生人,活著是一個人,死也是一個人,至多在街上亂闖,到累了,找個小地方喝杯咖啡。

  那是我一生中的轉挾點。以往我太年輕,不懂得如何生活,現在可知道了。

  街角上小販賣熟食,一大堆女工圍上去,興高采烈地說起昨夜與男友去看的一場電影,我呆呆地做觀光客,看她們面孔上洋溢的幸福。

  大概是穿不夠衣服,大概是吃飯盒子過飽,我覺得疲倦不堪,回到寫字樓,關上房門,伏在桌子上小睡。

  真沒料到會睡得著。

  朦朧間進入夢境,來到一個陌生的荒地。

  「這是什麼地方?」我問。

  有人說:「這是喜馬拉雅山山麓。」

  在夢中我詫異,來這種地方幹什麼?

  我忽然間看見明晃晃的刀,刀用力砍在人的背脊上,肌肉連皮下脂肪翻捲起來,露出白森森的骨頭,血如泉湧。

  我受驚,大聲狂呼。

  抬起頭,一手掃開,桌上的玻璃杯子落地摔個粉碎。

  我喘氣。

  這個夢太熟悉了,這七年我日夜與它共同生存,已經成習慣。

  我取出手帕抹去額角的汗,斟一杯熱水喝下去,靈魂又回歸軀體。

  喜馬拉雅山麓!我啞然失笑,做夢什麼樣的背景都有。

  下班時分,我開始有不祥的預兆,遲遲不肯離開公司。

  小老闆過來,「還不下班?你面色好差。」

  我勉強笑說:「今天向會計科同人慷慨激昂地陳詞十五分鐘,說得他們面孔一陣青紅皂白,我自己也元氣大傷,不過很奇怪,他們並沒有什麼對我不利的言行舉止。」

  小老闆有點得意,「放心去做,建立你的制度,相信我,許多人為虎作倀,自有其不得已之處,說穿了還不是為飯碗,基於同樣的理由,他們也會擁護你。」

  我笑了。

  小老闆也許不是理想的經理人才,但無異他是心理學專家。

  我與他一起下班,他硬要送我一程,我只說有約會,不與他順路,他很明白,向我揚手道別。

  我的心越來越不安定,加緊步伐向大馬路走去,預備叫車子。

  泥濘斑斑的路上塞滿各式各樣的交通工具,驀然抬頭,我知道為什麼會心驚肉跳一整天,這不是他是誰?

  化了灰了也認得他。

  終於碰見他了。

  我連忙縮進一條小巷,蒼白著臉,偷偷探出一邊面孔去看動靜,他已經不見了,什麼也沒看到。

  我渾身因驚怕而顫抖。到底是幻是真?

  真是滕海圻?抑或魔由心生,全是我的想像?

  一晃眼他怎麼忽然不見了?

  那明明是他,灰色西裝與同色領帶,斑白的鬢腳,英俊的面孔……不過他到這個地區來幹什麼?

  我閉上眼睛,是我眼花吧,我實在太緊張了。

  我算真的面對面碰上了,也應淡淡地看他一眼,然後若無其事地走開,假裝不認識他。

  這個反應我練習已經有七年,怎麼一旦危急起來,半分也使不上?太窩囊了。

  心一酸,眼淚自眼角滴下,我剛伸手要擦掉,忽然有一隻手落在我肩膀上。

  情急之下,我突叫起來。

  「對不起,對不起。」那人使勁道歉。

  我轉身,看到是一個年輕小伙於,驚魂甫定。

  「是我,」他說,「記得我嗎,我叫左文思,我們見過一次。」

  我怔怔看著他。

  是,左文思。我是怎麼了?我怎麼像是自鬼門關回來似的?

  「我記得你。」我努力鎮靜下來,撂一撂頭髮。

  「我嚇你一跳?」他抱歉地說,「我剛才在大馬路看見你,來不急走過來,沒想到你已不見,幸虧在小巷一張望,又發現你在發呆,怎麼鑽進來的?這裡多髒。」

  「我……我不見了一隻手套。」

  他說:「在這裡,不是一隻,而是一雙,不過要洗了。」

  他替我把手套揀起來遞給我。

  他看著我,臉上喜氣洋洋的,「你怎麼會在這裡出現?」

  「我在這裡辦公。」我說。

  「替誰?」

  「曹氏製衣。」

  「啊。」他顯然對這一行熟悉。

  「你呢?」我隨口問。

  「我來取訂單。」他答。

  他扶我走出小巷,我已定下神來。

  「讓我送你一程,」他堅持,「你精神有點不大好。」

  我不再堅持,默默跟他前去。

  他並沒有開車子,我們上的是街車。

  我神色非常恍惚地倚靠在車椅墊上。我發誓剛才見到滕海圻。

  香港這麼小,既然回來了,便一定會得碰見他。

  我苦笑,還是對牢鏡子,多練習那個表情吧,先是淡淡地看他一眼,然後若無其事地走開。

  「韻娜。」左文思喚我。

  「是,你同我說話?」我吸進一口氣。

  「你怎麼了,鼻子紅彤彤的。」

  「噢,我重傷風。」

  「我有預感,我知道我會得再碰見你。」他搓著手,興奮地說。

  我回過神來,「那當然,除非不出來,否則總會碰得見。在咖啡座、戲院、馬路,這是一個人擠人的城市。」

  「啊,韻娜,我可以約你出來嗎?」他起勁地問。

  「我?當然。」我有點不自然。

  「我打電話給你,我記得你說過要看我的設計。」

  「啊……是的。」我掏張卡片給他。

  「謝謝你。」他慎重地收起來。

  「我到家了,謝謝你。」我下車。

  「喝一杯熱茶,好好睡一覺,以後雨天記得帶把傘。」他在車中叫出來。

  我不禁微笑起來。

  失魂落魄到連陌生人都禁不住要忠告我。

  世人是這樣的,專喜教育指導別人。

  到家,筋疲力盡,也不吃飯,洗把臉便倒在床上。

  隱隱聽見母親說:「穿著這種鐵皮般的褲子,怎麼睡得著?」

  我翻一個身,睡得似豬玀,管它呢。

  第二天八點鐘醒來,足足睡了十一個小時。腹如雷鳴,連忙到廚房去叫菲傭做早餐,接著換衣服上班。

  父親見我狼吞虎嚥,笑問:「還說要搬出去住?」一副老懷大慰的樣子。

  我也笑。

  真的,許久沒說要搬出去住。

  「慢慢吃,叫司機送你去。」父親說。

  「太塞車,地下車要快得多。」

  我抓起大衣與皮包就走。

  臨出門看到母親寬慰的笑容。「可憐天下父母心。」

  中午時分,我叫信差出去買一隻飯盒子。

  有人在我房門上敲三個。

  我以為是曹老闆,一抬頭,看到的卻是左文思。

  「你?」我笑,「怎麼一聲不響走上來了?」

  「來看你。」他喜孜孜地說。我打量他,手中沒有花,沒有禮品,可知不是巧言令色的人。

  「請坐。」我站起來讓地方給他。

  我的「房間」是三塊夾板屏風圍起來的一塊四方豆腐乾,門上一塊磨紗玻璃,非常老土,鋼寫字檯,一張小小旋轉椅。

  面前堆滿文件紙張。

  他在我身邊一張舊椅子坐下。

  「人家的房間金碧輝煌,」他說,「如電視劇中之佈景。」

  「我並不介意,」我說,「是歌者,不是歌。」

  他凝視我,只笑不言。

  我取笑他,「你彷彿有大喜的信息要告訴我。」

  他一拍手,「對了。」

  左文思喜孜孜道:「今天五點正,我在樓下等你,我給你看我新設計的衣裳。」

  我見他這麼熱心,不好推他,微笑說:「我又不是宣傳家,給我看有什麼用。」一邊扒飯盒子。

  「你可以做我的模特兒。」

  「我?」我張大眼睛。

  「你這個可愛的人,多次開口,總是心不在焉地反問:『我』為什麼這樣沒有信心?」

  我靦腆地笑。

  「他那麼注重我的一舉一動幹什麼?」

  「你太畏羞。」

  我實在忍不住,又來一句:「我?」

  我們兩人相對哈哈大笑起來。

  我害羞?不不不,沒有這種事。在外國,我的作風比最大膽的洋妞還要大膽。不知怎地,對牢他,我的豪爽簡直施展不出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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