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別忘記我專在女人堆中打滾,我是裁縫。」
「嚇?」真正的意外。
「裁縫。」他聲音中有一絲幽默與自嘲,「雖然現代人給我的職業一個漂亮的名稱,叫我時裝設計師,但實際上我是裁縫,不是嗎?」
我連忙說:「那會計師是什麼?不外是賬房先生。」
他哈哈笑起來,「賬房小姐。」
「人肯給你一個漂亮的名目,你就接受,何必苦苦追究真相,說穿了,哪裡有什麼好聽的話。」
他聽完這話,沉吟許久,不響。
我這才覺得自己說過火了,怎麼動不動搬人生大道理出來,連忙說道:「晚了,要走啦。」
「我送你回去。」
「好。」
那天回到家裡,我真覺得自己找到一個談得來的朋友。
生活正常了,牢騷少許多。
母親問:「不再想搬出去?」
父親不以為然,「好容易她不提,你又來提醒她。」
姬娜埋怨,「在不毛之地做工都那麼有痛,真服你。」
「中環都被你們天之嬌女霸佔去,我不如往土瓜灣跑。」
「你打算一件衣服走天涯?」姬娜說。
「不必再買新的,」我說,「買了也不會穿,懶得換花樣。」
「現在不流行希僻士了。」她瞪大眼睛。
「你誣毀我,」我詛咒她,「你說我髒?我可是天天洗頭沐浴呢,來得個注意個人衛生。」
「那你想做什麼?」
「做我自己。」
「你現在有男朋友,總得打扮一下吧。」她不服。
「男朋友?」誰?
「啊,當然,不必買衣服,」她擠眉弄眼,「還怕沒人把最時尚的衣服送上門來?」
我這才省悟過來她指的是什麼人,但笑不語。
事實不是她想的那樣,事實我與左之間有點似兄弟姐妹。
大城市內的男女關係一向快如閃電,來無蹤去無影,反而是友情來得長久。
此刻我需要朋友多過需要情人。
而情人,真是要多少有多少。
「很高興你終於可以從頭開始。」姬娜說。
她這麼一說又提醒我。
姬娜口中不語,手卻轉動另一隻手上戴著的護腕。
「多多享受。」
我抬頭看姬娜,「在這個城市裡,是否每人都知道每個人的事?」
「你害怕?」姬娜問,「那已是多年前的事了。」
我低頭,「我並不怕,我只覺得累。」
她擔心,「那還不如不回來的好,我以為你早忘記了,別人不忘記不要緊,至要緊你自己忘記。」
「誰說不是?」我說,「我也以為可以忘記。」
「有什麼風聲?」姬娜問。
「那日,我彷彿看見他。」
姬娜笑:「人海茫茫,哪裡有這麼巧?」
「真的,」我蒼白地說,「我嚇得什麼似的,如驚弓之鳥,一朝被蛇咬,終身怕繩索。」
姬娜不便發表意見,靜靜地聽。
「我的反應如此強烈,才嚇怕自己。」我說。
「已七年了,七年跟一個世紀沒有分別。」姬娜揮舞著雙手,「你還有傷痕?」
我深深吐出一口氣。
姬娜同情地看著我,「難道還要第二次出走?」
「這次回來,是因為父母,叫他們一趟趟往外國跑,真不忍心,決意陪他們一段日子。」我用手捧著頭,「我已夠令他們羞愧。」
「聽你的話,像是犯過什麼彌天大罪似的,」姬娜的笑容也勉強起來,「快別說下去了。」
「唔。」我點點頭。
「左文思這個人怎麼樣?」
「他很有藝術家氣質,與他很談得來,說起時裝,他可以滔滔不絕,說到別的就帶三分羞澀,這樣的男人,應該配純潔的女子。」
姬娜作掩嘴葫蘆,「啊嘿,你幾時學得文藝腔?你聽過所頓與峨摩拉的故事?那兩個城裡找不出一個義人,在這城裡什麼地方去找純潔的人?」
母親探頭出來,「兩個人嘰嘰咕咕說什麼?」
我嚇得跳起來,姬娜更加笑不可抑。
我心茫然,就像我倆念中學時,兩個人關在房內上天入地無所不談直至天亮,直至母親前來干涉為止。
姬娜與以前一樣,而我卻永遠不能恢復那時候的自己。
姬娜稍後就走了。
第三章
我一個人坐在房內。
時光大幅大幅地跳躍回去,也是一個這樣的秋季,剛畢業,做了新旗袍穿身上充大人,一日自外頭回來,看見書房內有人——
「韻兒,」母親在現實世界裡叫,「出來吃飯。」
我這才發覺自己出了一額的冷汗,連忙用手拂掉。
是他。
他不置信地朝我看,「你?」他說:「你是小韻?啊哈,真不相信你是小韻,看著你出生,一團粉紅色的肉,真想不認老也不行了。」
媽媽推門進來,「韻兒,怎麼叫你不應?」
「來了,」我回過神來,「來了。」
飯後陪父母看電視,思潮再也沒有遊蕩。
第二日照常上班,比往日更蒼白,沒有人看見的時候,我嘴角永遠下垂。
誰人獨自流落在荒島上還會傻笑?笑是笑給別人看的。
過了十八歲,誰還會為一朵雲一陣風一枝玫瑰一句絮語而笑。
都是牙膏筒裡的假笑,適當的時候擠一些出來應用。
牢騷同笑臉也一樣,時不時要發一發,否則別人以為閣下對生活太滿意,未免淪為老土,故此千萬記得要抱怨數句。
只有歎息聲不由控制,一下子洩露心中之意。
小老闆見我進門,便說:「左文思找過你。」
「找我做什麼?」我問,「電話是你聽的?」
「他約你吃飯,」他說,「你馬上去,這也是公事,我希望他能幫我設計。」
什麼?天將降大任於我?
「不不,我一點把握也沒有——」
「韻娜,你也太老實了,誰對什麼有把握呢,談生意談生意,可見得談談就成功了,誰要你擔保?」
「檯子上一大堆功夫要做。」我沒好氣。
「那麼做完馬上去。」
「你怎麼同他聊起來?」
「我們本來是認識的。」
「我同他提一提。」我說。
「表情要迫切點。」
我只好笑。
老式的辦公室有老式的好處,雞犬相聞,不愁寂寞,但專心要寫一點東西的話,真要有點定力才行。
我咬著筆,正想寫一篇預算。
那邊尹姑娘接了個電話,明顯是男友打來的,馬上用手支著腮,嬌不勝力,「唔,不知道……你說呢……」
我也接過這樣的電話。我的思潮飛出去老遠。「小韻?聽說你喜歡吃大閘蟹,並喝杯莫停作陪。少女不應有老太太的口味,不過我訂了十隻最大的肥蟹,今晚出來如何?滕伯母?她在巴黎購置新裝,每次都要親自去,因有一爿店開著,當然不賺錢,不過是有個去處給她過日神,喂,到底出來不出來?」
我暗自出神。
「王小姐二號線。」外邊叫。
「啊。」我連忙接電話。
「我是左文思。」
「是,」我問,「怎麼樣?」
「今天出來拍照。小楊都準備好了。」
「我在上班。」我提醒他,「而且上次說好星期天的。」
「下班後?」
「累得眼袋發黑,有什麼好拍。」
「不要緊,憔悴有憔悴之美。」
我從來沒美過。
「已經答應好我,你可不能出爾反爾。」
他真有辦法。
「我可以早一小時下班,不過,你要答應曹小開,替他設計運動服。」我說。
「這曹某真死心不息,好,我替你想想。」左文思說。
「真的?那我三點可以出來。」
他說:「只此一次,下不為例。」
我鬆一口氣,但願下次左不要叫我拍照。我並不美,而且根本不上照。
就算準時赴約,他也永遠說他已等了很久。
「誰相信。」我說道。
「你瞧這鬍髭,」他指指下巴,「都是等你的時候長出來的。」
他一向會說話。
那是著名的。
我下樓去見左文思的時候,他倒真的已經等了很久。
三點鐘我接了一個電話,說公事說足二十分鐘,再收拾一下,共花掉半小時。
但他什麼都不說,只是雙手插在袋中,微笑地看住我。
真叫人心軟。
天還是灰暗,下毛毛雨,混著工業區飄浮著的煤灰,髒得離奇。
不過他的姿勢一點也不像站在小販擺攤與工友出入的地方,他像站在初春的巴黎,在狄拉貝路的咖啡站外。
他說:「你看上去很好。」
「我今天穿了新衣。」
「漂亮的裙子。拉夫羅蘭?」左文思說。
「是。」我說,「姬娜借給我的。」
「你應該穿我設計的衣服。我們走吧。」他撥一撥我的頭髮,「頭髮若留得長些更好。」
「男人總喜歡女人留長頭髮,一種原始,毫無意識的喜愛,因為長髮牽絆,不利於女人,使女人看上去柔弱,他們高興了。」
左文思深深看我一眼,「你太敏感,且疑心太重。」
我知道。
以前我不是這樣的。
我問:「你也設計運動裝嗎?」
左文思說:「並不,所以拒絕,但曹氏接的都是運動衣訂單。」
「願意幫忙?」我說。
「在公事上,我並不是一個可愛的人,」左文思說,「我相當精明,不易相處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