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文思,你靜一晌,我再來。」
「韻娜……」他淚流滿面,「韻娜——」
醫生一定以為他是為我自殺,很不以為然地暗示我快快離開。
姬娜在門口接我。
我歉意地說:「我一個人不上班,彷彿全世界人也得向我看齊似的。」
「這個時候,說什麼客氣話?」她不以為然。
「我忘記去看看左淑東。」我扶著車門。
「不用了,她已經出院,」姬娜說,「我剛查過。」
「她又到什麼地方去了?」我懷疑,「她的情緒很不穩定。」
「別管她,來,我們去吃早餐。」
我跟著姬娜走,一點靈魂也沒有,彷如行屍走肉。
「文思會康復吧?」
「身體會,」我說,「精神永不。」
「經驗之談。」她點點頭,「你們打算怎麼樣?」
我茫然不知所措。
「文思的性格太懦弱,對於你來說,會是一個負累,你將為他吃苦。」姬娜說。
我不能趁他最低落的時候一腳踢開他。我說:「他需要朋友。」
「最好能把關係固定在友情上。」
我詫異,「這麼理智的話都不像是你說的。」
「是阿張的意見。」
「我會知道怎麼做。」
「韻娜,你飛機票都買好了。」
「可不是。」但我已經決定不走。
在飯廳坐下,我叫了一碟克戟,把整瓶糖漿都倒在上面,成堆地推入胃口中,那麼甜那麼膩,我忽然覺得充實,一切有了著落。
吃完之後我抹抹嘴站起來。
「你到什麼地方去?」姬娜錯愕地問。
「去找滕海圻。」
「韻娜,你瘋了。」姬娜變色,一把拉住我。
「我沒有瘋,我並不怕他,文思是個有名氣的人,他怕身敗名裂,我無懼。」
姬娜說:「我求求你,韻娜,請你冷靜下來。」
「不,」我很鎮靜地說,「放開我。」我的語氣嚴峻冷漠,姬娜不得不放開我。
我取出角子,用公眾電話打到滕海圻的寫字樓去,連我自己都驚異了,原來我一直記得他的電話號碼,原來自上次查電話簿子到如今,幾個月間,我一直把這幾個數目字刻骨銘心地記著。
來聽電話是他本人。據說現在流行沒有架子,越是第一號人物越要表示親善,以示標新,所以他不經女秘書。
我說:「我是王韻娜。」
他說:「好哇,我也正要找你。」聲音極之惱怒。
「出來談談。」我說。
他冷笑,「約個地方見面如何?」
「好,到文思家裡去,那裡又靜又方便,二十分鐘後見。」我掛上電話。
姬娜在我身後,緊張地看著我。
「我不會有事的,」我握一握她的手,「你放心,」我笑一笑,「別以風蕭蕭兮易水寒的姿態看牢我。」
我出門叫街車。
他比我先到,已在掏鎖匙,我知道不能在這個關頭示弱,也取出一管鎖匙。
這對他來說,是意外,但他立刻嘖嘖連聲,「文思這個人,門匙亂給人,將來這所公寓變成以時鐘出租的地方,得好好說他。」
是的,不只是我們兩人有鎖匙,左淑東也有,她也可以隨意出入,否則在開頭我不會誤會她是文思的情人。
「你對文思說話,他未必要聽你,他情願死,也要離開你。」我嘲弄他。
滕海圻轉過頭來,他面色鐵青,咬緊牙關,「你並不愛他,為什麼要同我爭他?」
「你也不愛他呀,」我冷冷地說,「如果愛他,把錄映帶與照片交出來。」
「笑話,關你什麼事?」他獰笑,「這些都是在他同意之下拍攝的。」
「當年他幾歲?十六?十七?」
「你管不著。」他握著拳頭,「他整個人,由我塑造成功,沒有我,就沒有他,我豈會放他離開我。」
「你這個心理變態的怪物!」我斥罵他。
「你有什麼資格罵我?」他瞪著我。
「給文思一個機會。」
「誰會給我一個機會?」他死都不放。
「滕海圻,你如果要把這些秘密公開,你的名譽也會受損,何必連累自己?你不愛文思,也應自愛。」
他忽然仰頭大笑,笑得我毛骨悚然,額角青筋暴現,嘴角濺出唾沫星子來。我覺得怯,退後一步。
「我的名譽?」他苦澀地說,「王韻娜小姐,我的名譽,早已在你一刀之下宣告完結,我早已人格掃地。」
「你一走了之,而我,只好與左淑東這種女人在一起,我的妻子、生意、合夥人、朋友、親人,全都離棄我,你以為我沒有付出代價?現在我還剩下什麼?我還怕什麼?」滕海圻說。
我靜下來。他說的,都是真話。
「我一無所有,王韻娜,我甚至害怕女人,我不能再親近女人,我已不是男人,王韻娜,你低估了你的殺傷力,你害得我求生不得,求死不能,現在你還要自我手中奪去文思?」
他咬牙切齒地指著我,我呆木地瞪著他,滕海圻的真面目完全露出來,他面孔上的憤怒、怨毒、憎恨、苦澀、不甘、無奈,絲絲入扣。
我到現在才發覺原來七年前這件事中,根本沒有勝利者,我與他都失敗,輸得傾家蕩產,永遠抬不起頭來做人。
他說下去:「我做錯什麼?我不過與妻子以外的女人發生一段關係而已,多少男人神不知鬼不覺,事後仍然做他們的標準丈夫,而我偏偏遇著你,你要與我同歸於盡!你為什麼不能像其他女人那樣忍氣吞聲,乖乖地認命?你為什麼不大大方方,忘記這件事算數?你為什麼偏要我好看?」
他喘口氣,「你這個賤人,蛇蠍一樣,誰沾上你誰倒霉,如果你不碰文思,文思到現在還是好好的。」
他把所有的話反過來說,黑的說成白,白的說成黑,卻又自以為再正確沒有。是世人對他不起,不是他虧欠世人。
他瘋了。
我心內閃過一絲恐懼。他早已瘋了。
我顫聲說:「滕海圻,一切還不太遲,放過文思,也放過你自己,世人哪有你這樣的笨人,自身跳進糞窖,希望濺起的污物能飛濺到你的敵人身上?最終污穢的是你。」
「我不管,我要與他同歸於盡。」他大叫。
「他不會與你同歸於盡,無論如何,我會與他在一起。」
「那麼叫他等著在小報上看照片吧。」滕海圻說。
「滕海圻,不要傷害他。」我說。
「只要他回到我身邊,我永遠不會公佈這項秘密。」
「你為什麼不承認事實?他不再愛你,滕海圻,你這所作所為,跟一個妒忌的瘋婦有什麼分別?」
他忽然撲上來,抓住我的咽喉,「我恨你。我恨你!」
我沒料到他會失卻神智,一時間避不開,他力大無窮,雙手漸漸收緊。
我漸漸閉氣,耳膜嗡嗡響,心內一片寧靜,聽見自己喉頭發出咯咯的響聲。
我兩隻手亂抓亂舞,完了,這次我完了。
剛在緊急關頭,忽然聽見有人喝道,「放開她,再不放,我要不客氣了。」
我喉頭一鬆,我萎靡地倒在地上。
我想張口說話,已經不能夠,只可以發出啞啞聲,又覺得天旋地轉,眼前發黑。
但我聽到左淑東的聲音。
「你連她都不放過?這麼多年,你叫一個少女活在陰影中,到今日還不放過她?」
原來她是同情我的,我靠在牆角,原來這世上還有同情我的人。
滕海圻沒有出聲。
我睜開眼睛。我明白為什麼滕沒有聲音。
左淑東手中握著一管槍,她的食指緊緊扣在機關上。
「不,」我伸出手,「不——」但是發不出句子。
我想說:一切都要付出代價,別別,千萬別輕率。
我掙扎著爬起來。
只聽得左淑東叫:「坐過去,坐到遠遠的!」
滕海圻走到床角去坐下。
「把鎖匙扔過來!」她繼而說,「別以為我不會開槍,別以為你才是唯一一無所有的人。」左淑東聲音中的怨恨與他不相伯仲,「你利用我,你用我的錢,用我的身體。你給我一個幻覺,使我以為苦盡甘來……」她說。
「你連最低限度的尊嚴都不給我,你連世上我唯一愛的人都要害死——」左淑東越說越激動,手指不知什麼時候會得扣動機括。
她一個字一個字似吐釘子似的自牙齒縫之間迸出控訴,恨,全是恨,恨得筋疲力盡,恨得全身燃燒起來,化為灰燼,恨得巴不得撲向前去,抽敵人的筋,剝敵人的皮,而最可憐的是,曾經一度,敵人與敵人是相愛的。
第九章
我在地上爬動。
多虧她來救我,我撲出門口,左淑東持槍,一直往後退,等我們兩人出了門口,她將門緊緊關上,立刻上鎖。
我站起來。
左淑東問我:「你怎麼樣?」
我疲乏地用手護住喉部,「我——」
「你怎麼會跟他見面?」她拉著我匆匆下樓。
我仍然發不出聲來。
「向他討回證據?你別想,這只有助長他的氣焰。」左淑東悲哀地說,「必要時,我只有殺死他!」
我恐懼地搖頭,「不——」
她拉我上她的車,風馳電掣地開出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