左淑東過來拉住我,「我同他攤牌,如果他不放過文思,我會同他拚命。」她聲音焦急,有點混亂。
這個他,自然是滕海圻。
我不要聽。
「你真是置文思不理?」她聲嘶力竭。
「文思怎麼了?」姬娜問。
左淑東說:「他把自己鎖在房內已經好幾天不出來——」
我開口,「我自顧不暇,顧不到他。」
「韻娜。」姬娜叫住我。
左淑東的眼淚滾下來,「我不該瞞你,我該向你說明文思是那種人,但是沒有勇氣,好幾次,他同我說,要與你結婚,要從頭開始。」
「他永遠離不開滕海圻。」
「你怎麼知道?」
「你離得了他嗎?」我反問。
「你怎麼知道?」她退後一步。
「當然我知道。」我說。
「你究竟是誰?」她顫聲問道。
我伸出手腕,「看到沒有,我為他,傷成這樣子。」
左淑東驚呼一聲,她面色大變,我可憐她,同她說:「我不會再與那個人鬥,我也是他手下敗將。」
我拉著姬娜走。
姬娜一肚子疑竇,只是不知如何開口。
我與她在茶室坐下,我叫一客冰淇淋,吃到一半,忽然反胃,頓時嘔吐起來,我嘔了又嘔,把餐廳領班都驚動,以為食物有問題。
姬娜扶我到洗手間清理身上的穢物,然後到她那裡休息。
我什麼都沒有說。
我怕同她說了,她又同自己人阿張說,阿張又同他自己人說。
自己人又有自己人,沒到幾天,全世界都曉得這件事。
姬娜問:「那是文思的姐姐?」
「是。」
「誰打她?」
「不知道,不必替她擔心,她很有辦法,誰敢太歲頭上動土,那個人也不會有好日子過。」
「誰?」姬娜很緊張,「誰那麼暴力?」
我翻一個身,不要理她。
「韻娜——」她著急。
「噓,看電視,阿張一會兒就要打電話來。」
姬娜拿我沒折,只好氣鼓鼓地對牢電視。
我一直躺著,沒有睡。
電話來的時候是我先聽見,我以為是阿張。
姬娜匆匆地把話筒交給我,「是你母親找你。」
我擔心父親出事,整個人跳起來。
「韻娜,文思在醫院裡。」母親很慌張。
「誰通知你的?」我不很興奮。
「他的姐姐。」
「他們一家人都很誇張。」
「不,韻娜,文思真在急症室裡,醫生同我說過話,我求證過,你要不要去看他?」
「什麼意外?」
「他自殺。」
「我馬上去。」
我放下電話。
我閉上眼睛,眼皮是炙痛的,我看到滕海圻英俊瀟灑的面孔湊向過來,漸漸放大,模糊,忽然之間他的面孔變了,變成三角形的毒蛇頭,蛇信滑膩腥紅,黏上我的面孔,那條猙獰的毒蛇的尖齒咬上我的肉,一口又一口,咬完一口又一口,我渾身刺痛,汗流浹背。
毒害完我,現在又輪到左文思。
我們一定要聯合起來尋覓新生,一定要。
我趕到醫院去。左淑東並不在。
我要求護士給我見病人左文思。
護士說:「他尚未脫離危險期,你是他什麼人?他不方便見朋友。」
「他的姐姐呢?」我焦急地問,「是他姐姐通知我。」
「她自己也正接受治療,剛剛替她注射過,精神比較穩定了,你可以見她。」
「好,請帶我去。」
護士像是自屍體冷藏間裡踏出來般。冰凍地看我一眼,像是在說:我帶你?你想!
她開口:「在四樓,4070室」頭也不回地走開。
我一時間摸不到電梯,只得走樓梯上去,奔到第三層,胸部像是要炸開來一般,雙腿發軟,勉強再換上一層,在長廊上找407,終於看到門牌,似看到親人的面孔般,推門進去。
看見左淑東靠在床上。
她神色慘白,見到是我,伸出手來。
我讓她握住手,她同我說:「坐在我身邊。」
我坐過去。
我問她:「文思怎麼了?」
她並沒有答我,她只是說:「我們很小的時候,非常的窮,什麼都沒有。我與文思都愛吃一種麵包,當時賣三毛錢一隻,外頭有椰絲,當中夾著很甜的奶油,但沒有錢,經過士多,看見小玻璃箱內裝著這種麵包,老站在那裡看。」
我很焦急,我要知道文思到底怎樣,而她偏偏跟我說不相干的事。
是醫生替她注射後的反應,過度的鎮靜藥物使她想起久久已經忘懷,藏在心底的往事。
「——那士多老闆是一個猥瑣的中年人,他捏著我膀子,另一隻手拿著奶油麵包,同我說,只要我肯聽他的話,以後天天可以吃麵包。我剛在躊躇,文思已經一把將我拉走,那年我十三歲,文思眼中發出惡毒的神色,我永遠不會忘記。」
我的呼吸在這時也漸漸暢順。
我柔聲問:「文思,他為什麼要那麼做?」
左淑東仍然不答我,她自顧自說下去,「他那種眼色,在我決定跟人同居時,又看到一次,充滿怨毒,像是要噴出火來。」
我不出聲。
她卻緊緊地拉住我的手,長指甲直掐到我手腕的肉裡。
我也不覺得痛,就是那樣讓她死命地捏著。
「但是為什麼他又自甘墮落?我是為他,他又是為誰?我嫁給滕海圻,我付出代價,使滕幫他成名,一切是我安排的,他又為什麼被滕海圻糟蹋?難道我們兩人真那麼賤?命中注定,一定要活在陰溝裡見不得光?」
我歎氣,「你休息一下,別想太多。」
她喘著氣,眼淚流下她已經紅腫的眼睛。
我問:「文思到底如何?」
「他——」
這時有護士推門進來,「誰要探訪左文思?他可以見人了。」
「我。」我立刻站起來。
「跟我來。」護士木著臉。
我並不怪她,換了是我,我也看不起自殺的病人。世人有那麼多人患著千奇百怪的絕症,想向上天多求些時日而不可得,偏偏有人視大好生命若玩物而自尋短見。
她與我走進樓下病房:「三分鐘。」她吩咐我。
文思似蠟像似躺著。
他割脈自殺。
同我一樣。因失血過多而昏迷。危在旦夕。那一剎時的勇氣由極端的痛苦激起,覺得生不如死,但求解決。
「文思。」
他眼皮震動一下。
他連睜開眼睛的力氣都沒有。
我知道他聽得到我說話。「何必呢,文思。這世界原本由許多不一樣的人組成,你不是第一個,也不會是最後一個,何必內疚?」
他嘴唇顫動,發不出聲音來。
護士說:「時間到了,明天請早。」
我在文思耳畔說:「我明天再來,那些凶婆子要趕我走。」
他的手動一動,我緊緊握他一握。
出來的時候,姬娜把小車子開出來等我,阿張坐在她身邊,我看看時間,清晨五點,東方露出魚肚白。
姬娜推開車門,我上車,坐在後座,我覺得要凍僵了,阿張立刻脫下厚毛衣,罩在我肩膀上,他的體溫自毛衣傳到我身上,我感激地看他一眼。
「他沒有事吧?我們已向醫生查過。」
我用手掩著臉,繼而大力搓揉面部麻木的肌肉。
阿張自一隻保溫壺裡倒出杯熱茶,「來,喝一口。」
我還沒有見過這樣周到的人,接過茶杯,不知說什麼才好。
過很久,我說:「為同一個人,同樣的手法,同一隻手。」
他們呆住,面面相覷,齊齊問:「為同樣的人?滕海圻逼他?怎麼會?」
我咬牙說:「他不是人,他是魔鬼!」
阿張向姬娜使一個眼色,暗示她不要再問下去。
但姬娜還是說:「一切要等文思康復才能問個仔細。」彷彿遺憾的樣子。
我將阿張的毛衣扯得緊緊,萎靡得縮成一團。
朦朧間想到當年走投無路,憤而下此策,身子浸在滾燙的熱水裡,看著鮮血在水中飄起,如紅色的雲朵,良久都沒有失去知覺,只有剜心的痛楚。
我一直後悔輕賤自己的生命,發誓以後都不會這麼做。
我在心底把他們的關係整理一下。歸納的結論是如果要自殺,不如殺滕海圻。
六年前我真以為已經殺死他,所以不得不與他同歸於盡,文思,你又為什麼要這樣笨。
反反覆覆的思慮令得我頭痛欲裂,跌跌撞撞地倒在床上,面孔朝下,就這樣呆著。
我不換衣服也不要吃東西,累了便睡,睡醒便睜大眼睛。這叫做心灰意冷。等到可以起來,又去探望文思。
他比昨日好。
我說:「你看你多傻。」
他淒慘地笑,輕輕地說:「他不會放過我。」
「胡說,他沒有這個能奈。」我安慰他。
「他手頭上有錄映帶……照片。」文思輕聲說。
他竟這麼下流!我呆住。
「公佈照片,我就身敗名裂,再也混不下去,這個彈丸之地,錯不得。」
「他有什麼條件?」我說。
「叫我離開你,韻娜,他要我離開你,」文思吃力地說,「叫我永遠跟著他,我做不到,我實在不行,我情願死,我……」他激動得很。
醫生過來說:「小姐,他今日情況不穩定,你下午再來吧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