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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0頁     亦舒

  我忽然覺得姬娜的眼光妙到毫巔。

  真的,人長大了非要這樣實際不可。

  何必單為風光,見人歡笑背人愁,丈夫,最主要是對妻子好,不能托終身倒不要緊,現代女人對自己的終身早在籌謀,不必假手別人。阿張深愛姬娜,已經足夠。

  這個頓悟使我真正為姬娜高興,神情形於色,她立刻發覺了。

  飯後她把我拉在一旁感激地說:「你不討厭他?」

  「你運氣很好,姬娜,他是一個正派光明的人。」

  「但像木頭一樣!」

  「他是一塊愛你的木頭。」我笑。

  她也笑,「我們快了。」

  「恭喜,」我停一停,「上次你同我說的那個人,就是他吧?」

  「嗯。」

  「你們會白頭偕老。」我預言。

  「但是小時候的理想——」姬娜笑,「男伴要高大,英俊,有風度,月黑風高的熱情,艷陽下激烈擁吻……」

  我看她一眼,「你不是都試過了嗎?你應當慶幸你沒有嫁予這等大情人,否則一天到晚穿著紫色的長披風擁吻,嘴唇會爆裂。」

  姬娜笑得眼淚都流出來。

  阿張詫異地說:「你們笑什麼?」

  我攤攤手,「你的女友聽見阿嚏聲都可以笑十五分鐘。」

  阿張也笑。

  「你現在明白了嗎?是韻娜那張嘴累事。」

  我問:「娶到美麗的姬娜,有沒有光榮感?」

  阿張靦腆地答:「我畢生的願望便是娶姬娜以及對她好。」臉上似有聖潔的光輝。

  「太好了,」我拍拍她手臂,「我想母親也會喜歡我嫁一個這樣的對象。」

  「但是虞伯母不喜歡我。」老實人居然也告起狀來。

  「如何見得?」

  姬娜帶一分不悅的神色,她說:「媽媽聽完這話,冷笑一聲,說道:『對老婆好要講實力,不是嘴巴嚷嚷算數。』」

  咦,姬娜也有道理。

  「我會努力的,」阿張充滿信心說,「我不會令她失望。」

  我說:「你倒是不必急急滿足她,」我指一指姬娜,「你最重要的是滿足她。」

  姬娜忽然問:「你呢?」

  我變色道:「別把我拉在內。」

  「你的事,我全告訴張,他非常同情你。」

  我立現慍色,「你有完沒有,我看你快要把這個故事唱出去,或是以說書的方式宣揚。」

  「韻娜,我們都是自己人。」

  我拂開她的手,她有什麼資格把我的私生活公開。

  這時候我發覺張的第二個好處:他的沉著鎮靜。他連忙護住姬娜,「韻娜,真是自己人,況且三個臭皮匠,抵得一個諸葛亮,共同商計,總有個辦法,是不是?」

  他訪佛是正義的化身,那麼誠懇,那麼熱心,我又一次感動,只好默不作聲。

  「左文思管左文思,」他說,「何必為一個不值得的人放棄值得的人,大不了欠債還錢,你擔心什麼?」

  我呆住。

  姬娜打蛇隨棍上,「你看你瘦多少,我告訴張,你以前是挺美的一個人。」

  我哭笑,「你們也該走了吧。」

  姬娜說:「無端端地趕我們走。不如一起出去喝杯咖啡,把文思也叫出來。」

  「我怎麼叫得動他。」

  「我來。」姬娜蠢蠢欲動。

  我按住她,「別瘋。」

  張看姬娜一眼,「那麼我們出去散散心。」他對我說。

  「我不去。」

  「不去也要去。」姬娜來拉我。

  「你別討厭。」

  「哼,愛你才肯這麼做,不然誰耐煩來惹你討厭,管你是否爛成一灘濃血。」

  我聽了這話,覺得其中有道理,便披上外套,與他們出去。

  三人在咖啡室坐良久,他們兩人雖沒有當我面卿卿我我,但眉梢眼角卻如膠如漆,看在我眼裡,高興之餘,不免有所感觸。

  小時候我們都喜歡舞男式的男人。

  至要緊是漂亮,甚至連長睫毛都計分,其次是要懂得玩,開車游泳跳舞必須精,然後要會說話哄人得舒服。

  阿張恐怕一項都不及格,但他比我見過所有男人都要好。

  文思也好,我想到他。無論在什麼情況底下,他仍然是溫柔的。

  喝著酒,我心暖和起來,神經也鬆弛得多。

  結果他們說疲倦,把我送回家,放在門口,才開著小車子走。

  第八章

  我並沒有上樓,趁著酒意,我獨自散步,越來越遠,忽然之間,發覺自己已來到文思住的地方。

  我走上三樓,他說他的門永遠為我所開,我相信他,到了門口,我伸手按鈴。

  沒有人應門,我轉頭走,隨即停止,我蹲下掀開門氈,那管小小的鎖匙果然還在氈下。

  我拾起它,放在手心中一會兒。

  本想放回原處,終於忍不住,把它插進匙孔,輕輕一轉,大門應手而開。

  我曾經數度來過這裡,恍如隔世,其實只是不久之前的事。

  他的屋子仍然老樣子,有條理的亂,無數料子的樣板攤在地板上。文思老說,他最痛恨一小塊一小塊的樣板,看來看去看不清楚,是以廠家給他送料子,都是原裝成匹地送到。

  我穿過花團錦簇,但都是黑白兩色的料子,來到廚房,想做杯咖啡吃,忽然聽到人的呼吸聲。

  不,不是人。

  是動物,我凝住,怎麼,文思養了一隻狗?

  我放下杯子追蹤,喘息聲自房內傳出。

  我猶疑一刻,輕輕推開房門。房內的景色使我化成石像。

  人!是人,兩個人。兩個赤裸的人擁抱在一起,在床上。

  我的心直沉下去。

  文思另外有人,我慌忙地退出,想無聲無息彌補我大意的錯誤。

  床上兩個人被我驚動,兩張面孔齊齊錯愕地向我看來。

  我的目光不可避免地與他們接觸,我如看到了鬼魅,臉上肌肉,不受控制地抽搐跳動起來。

  我多麼想轉身逃走,但是雙腿不聽使喚,猶如被釘在地上,我背脊爬滿冷汗,我似站在臥室門口已一個世紀,但是我知道不過是數秒鐘的事。

  床上的人竟是文思與滕海圻。

  我明白了,我什麼都明白了。在那一剎間我什麼都明白了。

  他們的面色比我的更灰敗。

  終於還是我的身子先能移動,我眼前金星亂冒,耳畔嗡嗡作響,但是我沒有尖叫,沒有說話,我轉身離開文思的寓所。

  我不會相信,臨走時我還替他們帶上房門。

  一切都已成為過去。

  我心出乎意料的平靜。

  原來是這樣的一件事。

  到這個時候,我終於決定回北美洲繼續流浪生涯。

  這個城市的風水與我的八字不合。

  連飛機票都訂下了。

  這次因為心念已決,一切默默進行,根本不需要任何人的意見,家人也看得出來,就不多言。

  我忽然想結婚。把過去都塞進一間密室,緊緊關上門,永不開啟,將鎖匙扔到大海裡,或是埋葬在不知名墓地。而這一切都需要有人幫我。伴侶,像姬娜的阿張,一個寬容鎮靜的伴侶。

  這次到北美,一定要專注地選擇結婚的伴侶。

  還來得及,抱定宗旨向前走還來得及。

  我忙著添置御寒的衣物,完全像個沒事人。

  一直想買張絲棉被,加條電毯子,就可以過十全十美的冬天。

  那時拿了電毯子去修理,電器工人取笑我,「蜜糖,你需要的是一個男朋友。」

  我立刻答:「但還是電毯子比較可靠。」

  這天上街,左淑東的車子一直跟著我,她喜歡用這個方法,如果她是男人,怕也有女人上鉤。

  我假裝沒有看見,她下車來叫我。

  我抬頭,在街上,我對光,她背光,我瞇起眼睛看她的面孔,嚇一跳,她沒有化妝,完全看不出輪廓,眉毛不存在,眼睛沒有界限,嘴唇呈灰白色,皮膚的毛孔很粗,她張嘴同我說,要與我談談。

  我很直接地說:「我不能幫助他。」

  「請你上車來。」

  我不肯,司機把車子停在馬路中心,後面一列汽車拚命按號,交通警察過來發告票。

  她拉著我,我仍然說:「沒有人可以幫他。」

  她嘴唇哆嗦,「他是我唯一的親人,救救他。」

  「這是他的選擇,你不必太擔心。」

  「不一一」

  警察過來說:「請你們上車,車子必需駛離這裡。」

  我連忙搶前兩步,擠向人群中。

  「韻娜,」左淑東追上來,「他不是自願的,他一直不是自願的,他需要你。」

  我不願意再回想到那醜惡的一剎那。

  「文思現在很紊亂,他需要你。」

  我不去理她,急步走,撇開她,我急急步行十分鐘,再回頭,已經見不到她。

  我鬆一口氣。

  我聽人說,他們那種人很難回頭,也沒有必要回頭,他們有他們的世界,自成一國。

  我深深歎息。

  姬娜來看我,替我添置些必要的東西,問我帶還是寄過去。

  美洲有誰替我收東西?都是要付稅的,別天真了。

  外國哪有人肯先替你填錢出來,是愛侶又如何,那是一個爹親娘親不及鈔票親的國度。

  那天晚上左淑東又出現,她沒有妝粉的面孔有點像枉死的女鬼,更可怕的是左眼腫如瘤,一整圍青紫蔓延至顴骨,分明是給誰打了一記。

  姬娜在街角見到她,一聲短促的尖叫,問我這是誰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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