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思與我一直握住手不放。「你會不會永遠愛我?」他輕聲問。
「我總不離開你。」說了出口,才覺肉麻不堪。
「無論發生什麼?」他問我道。
我微笑,「即使你六個以上前任女友要與我拚命,我也決定一一應戰。」
我們相視而笑。
「澳大利有人來看我設計,我去應酬他們。」
「大客戶?」我關心地問。
「不,我在等一組猶太商人來賞識我,這些,還都是小兒科。」
文思取過外套離去。
母親說得筋疲力盡,要喝口西洋參茶潤喉,她一副悲喜交集,女兒終於找到頭主,但丈夫的生意卻要關門。誰說老式女人容易做?還不是先天下之憂而憂。是夜我與母親兩個人相對吃晚飯。她還是老樣子,一直夾菜給我,叫我吃多一點,民以食為天,天要塌下來了嗎,不要緊,先填飽肚子,再說,一種無可奈何的樂觀,多麼滑稽。
我吃得很多,肚子痛,不舒服。
初到紐約,瘦得只剩八十多磅,住下來以後,開始吃,拚死無大害,不如實際一點,甚至買一瓶覆盤子果醬,打開蓋子,用塑膠匙羹舀來吃,一個下午就吃得光光,也不怕甜膩,現在想起來都打冷顫。
一直胖到一百三十磅,整個人像只皮球,一個約會也沒有,才忽然省悟,幾時才到五十歲?那麼長的一條路要走,拖著多餘的肉,更加賤多三成,於是努力節食,但是身材已經鬆弛,不能夠再穿兩截泳衣,有礙觀瞻。
我也並不在乎,自從那次之後,一切無所謂。只要活著,翻不翻身並不重要,一個人在心灰意冷到極點的時候,往往會得積極起來。
誰知道呢,也許文思就是愛上我這一點不在乎,旁人以為我是一個瀟灑的女人。
那夜我看著掛鐘的時針向十字移動,我套上毛衣,輕輕出門。
母親看見,半嗅半怪地說:「既是未婚夫婦,什麼時候不能約會?偏偏像賊似的,三更半夜冒著寒風在樓下見面,也太有情趣了吧。」
我不出聲,把圍巾拉緊一點。滕的車子早在等,果然準時。最時新的跑車,踩盡油門險些兒會飛上天那種。
小時候此類車最吸引我,坐上去興奮無比,刺激官能,現在,車子對我來說,只是有四個輪子的交通工具,哪一類都一樣。
人的本性也許不會變,但觀點、嗜好、習慣、品味,這些,都隨時日成熟,留於原地不長大是極其可怕的一件事,滕海圻不會認為我仍是十九歲的王韻娜吧。
他一見我,馬上替我拉開車門。
我一聲不響地坐上去。
「我以為你不會來了,」他說。
我的兩隻手一直藏在口袋裡。
「我們去喝一杯東西。」
滕海圻把我帶到私人會所的咖啡室,在這種幽靜的地方,我們可以把任何事都攤開來講。
「我先說。」
「請。」他攤攤手。
「我父親的廠欠薪若干萬,這件事,你一定知道。」
「已欠了三個月,自然通行都知道。」
「你要想法子幫他。」
「你開玩笑,韻娜,這件事關係一百數十萬不在話下,他經營不得法,在這種時勢下,幫他也無用,一下子又拖垮,不是替他償債一次可以圓滿解決。」
我沉吟,覺得他說得很有理。
我說:「那麼你先替他救急,然後替他妥善地結束生意。」
「你命令我?這是你今夜出來見我的原因?」他怪笑起來,「我為什麼要那麼做?」
「你欠我們王家。」
「欠什麼?」他毫不容情,「你倒說說看。」
「你併吞他的生意,你利用他,你使他一蹶不振。」
「商場上不是你死,就是我亡,每天都多少人倒下來,只能怪學藝不精,有勇氣的從頭來過,沒膽色的請退出江湖,你不是小孩子,韻娜,我並不欠王家什麼。」
「道義上你應當拉他一把。」我臉色發白。
「道義對我滕海圻來說,一向是奢侈品。」
我們倆狠狠地對視一會兒,我的眼睛欲噴出火來。
「好,看在我們兩人的過去——。」
「不用看過去,」我打斷他,「當年你情我願,你並沒有用強。」
「我可以幫他。」
「說。」
「不但幫,而且可以做得不露痕跡,但是他的廠不得不收蓬。」
我揚起一條眉毛,「為什麼?我知道這裡面有蹊蹺,你不見得忽然生了善心,今夜你見我,究竟為什麼?」
滕海圻說:「韻娜,你學聰明了。」
「別吞吞吐吐的。」我說。
「我有條件。」
「什麼條件?不見得是要我重歸你的懷抱?」
「呵呵呵呵。」他笑。
我冷靜地等他笑完。
他整整表情,「我要你離開左文思。」
我側側頭,一時間沒有弄明白,不准我見左文思,這有什麼作用?
我冷靜地說:「但我今日已與文思訂婚。」我伸出手給他看那只戒指。
「結了婚也可以分手,這是我的條件。」他很堅決。
「為什麼?」
「我沒有義務回答你。」
「可是你需要我的合作。」
「你又不是白白與我合作,我給你異常豐厚的報酬。」
我心中的疑雲積得山那麼厚。
「為什麼你會付出那麼大的代價叫左文思離開我?」
他凝視我,隔一會兒才說:「因為你是一個可怕的女人,韻娜,我不想一個大好青年為你毀掉前程。」
「我可怕?」我盯牢他笑出來。
「當然,你以為只有我是魔鬼?我們是一對,韻娜。」
我覺得蒼涼,因為什麼都給他說中。
「你並沒有愛上左文思,他是一個天真的孩子,他並不知道你的來龍去脈,你選擇他,只不過感動於他的癡心。」
「你低估了我。」
「不會,韻娜,我太清楚你。」
「我也很清楚你,你的確不會為了一個大好青年的前途而叫我與他分手。」這裡面一定有秘密。
「看,韻娜,我已給足你面子,這條件你到底接受不接受?」
我低頭想一想,我沒有選擇,我不能讓父親宣佈破產,弄得狼狽不堪,晚節不保,他已六十歲,根本不可能東山再起,滕的插手可以使他多多少少挽回一些面子,他與母親也有個存身之處。
「我答應你。」我說。
「很好。」滕海圻說,「從明天起,你不能再見左文思。」
我說:「派他到歐洲去三個月好了。」
「我早已想到,小姐,他將去展覽他的新作。」
我問:「他是你一手捧起來的人吧。」
「小姐,你何必知道得太多。」
「你說得對。還有,我父親的情形已經火燒眼眉毛了,不容再拖。」
「明天就替你解決。」
我說:「你真是一個痛快的人。」
「閣下也是。」
他送我返家。
我自嘲地想:七年前,為他要生要死呢,現在如同陌路,早知今日,何必當初。
滕吁出一口氣,「韻娜,你也真狠,我險些兒為你身敗名裂。」
「險些兒,又不是真的。」
「我可是捏過一把汗的。」
「滕先生,什麼都要付出代價,沒有兔費的事,亦沒有偶然的事。」我板起面孔。
「這已成為你的座右銘?」他譏諷地問,「沒想到你這麼有學習的精神,這原以為你會心碎而死。」
他真厲害,無論我如何掩飾,他總有辦法拆穿我。
「不要把丟臉的事放在嘴裡咀嚼出味道來,老皮老肉的女人是最最可怕的女人。」他加一句。
沒想到他恨我,同我恨他一樣。
我們兩個人都掛著笑容,作若無其事狀,但這場鬥爭,剛剛才開始。
「離開文思,你不會後悔,你們倆根本不適合在一起,你需要一個強壯原始的男人,像香煙廣告中的男主角那麼粗獷,可以帶你走遍天下……文思只是個文弱書生,你不能為結婚而結婚。」
我覺得好笑,他關心我?
他說的不愧是至理名言,但出自他的嘴巴,那才是滑稽。
我看著腕表,已經十二點多了。
「在你下車之前,我要你看一樣東西。」
我抬起頭。
他伸手解開襯衫的鈕扣,拉開衣襟,「看。」
我吸進一口氣,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的傷痕,在夢中見過多次了,但實際上還是第一次見。
在他的胸膛上,自左至右,是一條極長的疤痕,肉痕糾結,彎彎曲曲,凹凸不平,鮮紅色像是染上去般,恐怖之至,像影片中的科學怪人,被人剖腹,取走內臟,再度縫合。
他很快拉好前襟,很平靜地說:「這便是我付出的代價。韻娜,請不要再以受害人的姿態出現,你並不是為男人犧牲的小女人,你撫心自問,在我身上留下這樣的疤痕,還不足報復?」
我渾身發抖,用雙手掩住面孔。
那一日,我去找他,他來開門,面孔上還帶著笑,我不由分說,一手拉出刀,出盡吃奶的力氣砍過去……他笑容凝結,用手推開我,鋒利的刀像開膛似劃過他胸口,血如噴泉似湧出來……
「只因為我不肯同你結婚。」他靜靜地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