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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3頁     亦舒

  剩下窘得要命的我,手足無措。

  「你跟伯母坦白了?」文思按著我的肩膀,「看樣子我也得跟家人說一聲。」

  我說:「父親病著,編來安慰他的。」

  「什麼?」他失望,「你這小子。」

  我難過地看著他。明白之後,只怕送給他他都不要我,這次他受的打擊,應要比我大,可憐的文思。不過如果他甘心信取他姐夫的廢話。那也是活該。

  「今日你比往日都消沉。」他說。

  我同自己說:我為父親的病回來,其他一切都不重要。

  我牽牽嘴角:「心臟病是最無情的。」

  我忽然想起來,第一次與文思在街頭邂逅,是在瞥見滕海圻之後,可見他們確是結伴而行。

  我長長吁出一口氣。

  文思捉緊我手,「你為何歎息?告訴我,我們都快訂婚了,你有什麼心事不能對我說?」

  我嘩然,「訂婚?才三個月就訂婚?你回家想想清楚,你並不認識我。」

  明天,明天他就知道,滕海圻今夜會對他說出我的過去。

  我惻然,戀戀不捨注視他的面孔,心內愀然不

  我與他在客廳對坐,有話說不得,這像什麼?像樓台會,最後一次見面,沒有終結的感情。

  媽媽歎口氣,坐在我們中間,看看女兒,又看看她心目中的快婿,愁眉百結之中露出一絲笑容。

  「星期幾宣佈訂婚?」媽媽問他。

  文思說:「明天或後天都可以——」他願意進一步討論。

  我插嘴:「媽媽,我們改天再談。」

  「怕什麼,怕難為情?別傻。」媽媽說。

  文思說:「我家中只有姐姐,很簡單,只需通知她一聲就是,我同她也不很接近。」

  「啊,」母親很寬心,「韻娜這孩子,有點外國人脾氣,將來你要多多遷就她——」

  「媽媽。」我心亂如麻地站起來。

  「你怎麼了?」母親愕然抬起頭來。

  「你們兩個彷彿在商量買賣一件貨物似的,」我抱怨,「有說有笑,君子風度得很呢,也不想想我的感受如何。爹爹呢,他幾時出院?」

  「明日就出來,所以要趕緊辦這件事呀。」

  「那麼明日吧。讓文思回去想清楚。」

  文思叫起來,「我不用想,我什麼都決定了。」

  我既好氣又好笑,「我累,今天不想再說下去。」

  他伸手碰一碰我面孔,愛憐地說:「我明天再來。」

  我親自開門,送他下去。

  母親甚不原諒我,在接著的一小時內。嘮叨我不夠溫婉體貼,最後還叮囑:「對文思要當心點。」

  我微笑。

  其實文思也並不是那麼理想的人才。

  七年前母親會嫌他不是個專業人才,沒有固定的收入,兼夾家底不明朗,可是現在,因覺得女兒如一件破貨,心先虛了。

  故此特別重視文思,務求將我推銷出去,放下心頭一塊大石,下半輩子能夠無牽無掛。

  我竟成為全人類的負累。

  一子錯,滿盤皆落索,沒有比這更貼切的形容詞了。

  連母親都歎口氣,疲倦地說:「我老了,話太多了。」

  他們都為我心怯,我不得不順俗,再堅挺的自信心也宣佈崩潰。

  我用手托著頭。

  電話鈴響,我似有預感,心驚肉跳地取過聽筒。

  「韻娜?」這聲音使我顫抖。

  是滕海圻。這個魔鬼一下子便查得我的蹤跡。

  「出來談談如何?」

  我口氣已不能似開頭那麼強硬。我沒有出聲。

  「你有很多因素需要考慮,韻娜。你父母渴望你成婚,你不忍使他們失望,是不是?」

  我仍然沉默。

  「還有,你同左文思有感情,已經放不下,是不是?」我只好默認,心中倒是沒有憤怒,只有悲哀。「出來說說。」

  我說:「有什麼請在電話中講。」

  「我不會把你的事告訴文思。他並不知道我們相識。」

  一朝被他要挾。一輩子活在黑暗中,我握緊拳頭,準備還擊。

  「老實說,我沒有勇氣向他坦白過去,你代我說了正好,是福不是禍,是禍躲不過。」

  「可是你父母會怎麼想?」他也揀我的弱點還擊。

  「七年前他們熬過去,七年後沒有理由會更難過。」

  「你真的豁出去了,」他乾笑數聲,「別忘記令尊有心臟病。」

  「人總要死的。」我說得很平板。

  在這隻鬼面前稍露溫情,就淪為萬劫不復。

  「你是你自己呢,你捨得失去左文思?」

  「主權不在我。」

  「當然在你手中,你要爭取。」

  「跟你商量?」我笑出來,「與魔鬼商量靈魂之得失問題?」

  他沉默良久,「你很厲害。」

  人到無所求的時候,自然什麼都不用怕。

  「既然如此,為什麼你沒有放下電話?」

  「那我馬上放。」

  「韻娜!」他不肯放我。

  「什麼事?」我說。

  「出來一次。」滕海圻說。

  「沒有什麼可說的。」

  「我想見見你。」

  「算了,我現在的樣子,不方便見人。」

  「關於文思——」

  「我亦不欲知道他的事。」

  「你還錯得起?」

  「當然,我才二十六歲,平均一年再錯一次,尚可以錯十次八次。社會風氣現在轉了,你不知道嗎?女人堂而皇之可以有許多過去及歷史,沒有人會介意,介意又如何呢?我又不等誰來提拔我,我又不希冀誰把我當家禽似養在家中。」我哈哈笑,心中悲苦。

  「你是更加野性難馴了。」

  「再見。」我說。

  「明晚十時,我在你樓下等你。」「我再也不是十九歲,算了吧。」我擱電話。

  父親於翌日出院。

  廠長一早在家等他,似有難言之隱。

  我還是天真,不知他為何而來,直至見到父親愁眉百結,才知道是錢的問題,父親周轉不靈已有多時,此刻火燒眼眉。

  我把母親拉在一旁,「欠什麼人的錢?」

  「員工。」母親面色灰敗,「兵敗如山倒,欠薪已三個月。」

  「沒有朋友可以幫忙挪動一下?」

  「人人有那麼多的好朋友,銀行還開得下去?你這個孩子,好不天真。」

  「欠下多少?」

  「不關你事,你不用管。」

  「也許我有辦法。」

  「你有什麼辦法,」母親瞪我一眼,「賣掉你也不值這麼多。」

  「到底有多少?」我說,「或者可以把廠按掉。」

  「早按過七次。」媽媽說,「此刻所有值錢的家產全歸銀行。」

  「母親,你的首飾呢,或許可以救一時之急。」

  「那些石頭只有買進的價,沒有賣出的價,臨急臨亡當賤泥都沒人要,」母親歎氣,「你不用擔心。」

  「那怎麼辦?」

  「大不了宣佈破產,總之與你女孩子家無關。」

  「阿姨呢,阿姨有沒有力?」我說。

  「她自己還正頭痛呢。」母親說。

  我的天,我空洞地看著天花板。原來我這次回來,正好看到父親垮台。

  咱們家到底怎麼樣了?

  我問:「老房子是賣掉的吧?」

  母親不回答,只說道:「文思快要到了,這孩子,想到他才有點安慰。」

  說到曹操,曹操就到。

  文思神色如舊,很明顯,滕海圻沒同他說什麼,滕要保留這一手資料作為後用。

  父親叫母親傳話出來:「文思到了叫他進來。」

  就在父親病榻之前,文思掏出戒指替我套在手上。指環是現買的,意大利設計,精緻無比,燦爛地裝飾我的手指。

  文思取出訂婚文告原稿,給父親過目,出的是我們的名字。父母親看過之後,面孔上流露的歡欣之情,使我雙眼潤濕,一切都是值得的,這一切如果能夠使老人這麼高興,再花多點力氣還是值得的。

  文思輕輕地說:「後天登在兩英兩中文報章上。」

  父親點點頭,揚手叫我們出去。

  我心中一點喜氣都沒有,同文思說:「幸虧只是訂婚,否則似造成圈套等你鑽進來似的。」

  「仍然是我的榮幸。」他深深吻我的手。

  母親說:「文思,自今日開始,大家是一家人,請姐姐來吃頓飯,我們好好地一聚。」

  我怕露馬腳,連忙顧左右而言他,「你讓他喘過氣來好不好,逼死他誰也沒好處。」

  「你看這孩子,文思,我把她交給你,我才不管她放肆到什麼地步。」母親訕訕地站起來走開。

  我同文思說:「你看她急得那個樣子,最好今晚就花燭,到時米已成炊,叫你反悔莫及,她真似生活在農業社會中,天真得要命,現在這個時勢,吃到肚裡的鴨子還能飛掉,再也沒有一輩子的事,不知急什麼。」

  文思訝異問:「你怎麼了?一籮籮的牢騷。」

  我黯淡地笑。

  母親把整個下午用在通知親友上,一篇話說千百次,說得起繭。

  「——大約是到歐美旅行結婚吧,他們年輕人都愛這一套。快?不算快,也有一段日子了。婚後是小家庭。對方是位人才,自然沒話說……我是心滿意足的……」

  七年來受的委屈今日揚眉吐氣。

  母親跟著父親這個不算是能幹的生意人,三十年來大起大落,不知見過多少世面,到如今尚能為這件事興奮,可知是真的人逢喜事三分爽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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