下班跑到名店區,恍如隔世,多少年沒來了。
我蹲在鞋店挑鞋,立刻有時髦的太太問:「小姐,請問你這套衣服在什麼地方買的?」
我客氣地答:「不是買的,是左文思為我設計的。」
「嗯?只有一件?」立刻投來艷羨的目光。
「大概是。」我微笑。
「叫他設計件獨一無二的衣裳,要什麼代價?」她興致勃勃地說。
我忍不住淘氣,一本正經,左右環顧一下,壓低聲音說:「要陪他睡覺。」
那位年輕太太聽得面無人色,張大了嘴。
我猶如笑著同售貨員說:「要這幾雙。」
直到我提著新鞋出門,她還如雷殛般坐在那裡不動,大抵在鄭重考慮是否值得為一件衣服失貞,她恐怕在想:在這個爭妍鬥麗,風頭至上的社會裡,也顧不得那麼多了。
對於與祝太太同類的純潔中年少婦,特別有反感。許是妒忌她們生活過得太舒適正常。
回到家,司機老莫在平台上一見我便拍手奔過來,「好了好了,小姐,你總算回來了,老爺病發,太太已把他送到醫院去了,快跟我來。」
我聽這話渾身涼颼颼,輕飄飄,身不由己地上了車。
第五章
母親在醫院大堂團團轉。
我與她會合,大家一句話都沒有說,便上樓去。
父親已脫離危險,虛弱地躺在病床上,臉色灰敗。
醫生輕輕說:「這一次運氣好,下一次就很難說。」
父親輾轉,呼母親,要喝水。
母親眼淚滾下。
父親飲水後又要找韻娜。我鼻子發酸,連忙過去。
「韻娜,」他輕輕問:「你幾時同文思結婚?我總得看到你同他結婚。」這始終是他心頭一塊大石。
我應該決定,「我們下個月結婚。」
「啊,」他放心了。
醫生說:「明天再來看他,讓他多休息。」
母親說:「韻娜,你回家去吧,老莫與我在這裡可以了。」
我點點頭。
我只有一個星期的時間把自己推銷出去。
真是苦笑連連。
我把鞋盒子堆在一角,呆了一晚,怎麼同左文思開口?
如果父親沒有見過文思,還可以在街上胡亂拉一個男人來假訂婚,現在連這樣的破橋段都過不了關。
菲籍女傭正對牢電話說,洋涇濱英語:「她不舒服,不聽電話。老爺在醫院,太太去陪他……一定要叫小姐來?」她看著我。
我問:「誰?」
「你的男朋友。」她說,「他說他立刻來。」
我接過話筒,「喂?」
「文思。」
「啊你。」我聲音放緩。
「我立刻來。」
「好。」我們之間已經不必多說無謂的話。
我用手緊緊摀住面孔,文思抵達時過來拉開我的手。
我歎口氣,「世界沉淪而無能力救亡,是否應笑著下地獄?」
他說:「哪兒有這麼嚴重,他很快會恢復健康,他心愛的女兒在他身邊,好過任何強心針,快別喪著面孔。」
「我們現在做什麼?」
「出去散步,來。」我們一直走,他握著我的手,我把我們兩個人的手都放在同一隻大衣口袋中,經過酒館,進去喝一杯啤酒,有他在身邊,心情好得多。他一直撫摸我腕上的疤痕,這疤痕仍然凸起來,粉紫紅色,像一種厚嘴唇女人的大嘴般,很醜陋。
文思輕輕說:「整容師可以把它磨平。」
我微笑,覺得沒這種必要。「往後再說吧。」
「現在完全痊癒了?」他仍不放心,「按下去不痛?」
我白他一眼,他訕訕地笑。
到此為止,我仍然不知如何向他提出訂婚之事,也許我應該到卡地亞去買一隻小而精緻的指環,帶著香檳上他家去,向他跪下求婚。
我嘴角露出笑意。
「你在想什麼?」他好奇地問。
「我要回去了,免得媽媽找我。」我握一下他的手。
母親當夜讓我辭工,因家裡需要我。
我同姬娜說:「我本來是唯一超過二十六歲而仍然同父母住的人,也是唯一沒有職業的女人。」
「別沮喪。」
「做得好好的又要辭工,一輩子不用想有一份理想的職業,青春美已經一去不再,工作美又沒能培養起來,再過幾年,活脫脫是個阿巴桑。」
姬娜笑,「有左文思在,你將會是城裡最美的阿巴桑。」
「你沒心肝,我爹病在醫院,你還有勁說笑。」
「醫生說他沒事了,他也決定正式退休,還擔什麼心。」
「咱們家打七年前便開始走下坡,都是我不好。」
「怎麼能算你的錯。」姬娜不以為然。
「如果我不去惹滕海圻,」我忍不住說,「父親怎麼會跟他拆伙?畢生的積蓄就在那次投資身上,生意一結束,立刻衰敗下去,給滕乘亂取利。打那個時候,他就意興闌珊,當然只為了我。」
姬娜說:「別再自怨自艾,過去的事是過去的事。」
我的仇恨忽然又燃燒起來,「我後悔沒有殺死他,我後悔沒有下死力!」我歇斯底里地叫起來。
姬娜忍不住給我一個耳光,她厲聲說:「夠了。」
我掩住面孔,頹然倒在床上,痛哭起來。
「不要再內疚,給自己一個重生機會。」姬娜安慰我。
我握緊拳頭,七年來時時刻刻要丟下的往事,又慢慢呈現在眼前,在雙親面前,我再也沒有隱瞞。
姬娜拉住我,「不要叫我害怕,韻娜,不要叫我害怕。」
我蜷縮在被窩裡發呆。
司機向小老闆說明辭職理由。
他很訝異兼失望,還有點不高興。他懷疑我要結婚,只不過不告訴他。
我們商量很久,他決定給我為期三個月的無薪假期,我就那樣收拾包袱離開,神情非常黯淡。
我站在路邊等老莫來接我。
「韻娜。」有一隻手搭在我肩上。
那聲音,我做了鬼都認得,我伸手打掉那隻手。
「你在幫曹某做事?」他微笑地問,「真委屈了你。」
「滕海圻,走開!」
「韻娜,你那臭脾氣絕不改。」
我別轉面孔,不去看他,心裡只希望老莫快來,這老貨,養他千日,一日都用不著。
「我記得我同你說過,不准你連名帶姓地叫我,怎麼又忘了?」
我不回答,眼睛直視。
「在等誰,左文思?」
我猛地一震,隨即心如槁灰,他不放過我,我早就該知道,他不會放過我,他什麼都知道。
「左文思與紐約來的買辦談正經事,你等的恐怕不會是他吧。」他悠然地說。
這時老莫已駕著車子駛近。
我忍不住轉身問:「你怎麼知道?」
「我怎麼會不知道?」他微笑。
老莫把車停在我跟前,下來替我把大包小包取進車廂。
「你不想知道關於左文思的事?」他問我。
我左腳已經踏上車子。
「左文思是我的小舅子,你難道不曉得?」
我如五雷轟頂,右腳再也動彈不得。
「你說什麼?」我直勾勾地看著他。
「左淑東是我的妻子,左文思自然是我的舅爺。你身上穿的鯨皮,由他設計,但是料子、卻由我進口,韻娜,世界真正細小,是不是?」
他如一隻老貓攫到老鼠,得意之情,由心中放射出來,英俊的面孔上隱隱透著猙獰,嘴角的笑意冷酷無情。
我不能就這樣倒下去來滿足他。
我淡然地說:「我與左文思,只不過是普通朋友。」
這下子輪到他詫異了,「你不怕我將你的過去,告訴他?」
「去說吧,」我看他一眼,「叫人寫出來,發到小報上去,出一本書,我給你一張彩照做封面。」
我鑽進車子裡,我關上門,老莫將車開走。
我緊閉著嘴,非常蒼白。
我不能就此倒下來。
失去左文思不要緊,我有的是將來,天下有的是男人,但這一仗卻不能輸。
原來左淑東是他的妻子,他又結婚了。
淑東!我怎麼沒想到,兩夫妻名字中各拆一字出來做店招牌,原是最普通的事。
我相信他說的屬實,文思確是他的妻舅。
我無言,茫然看出車窗外。
看來與左文思這一段,不得不告一段落。
我疲倦得閉上眼睛,靠在車座墊上。
「小姐,到了。」
「嗯?」我睜開眼睛。
老莫說:「小姐,到家了。」
「啊。」我歎口氣。
「小姐,老爺的病又不礙事,你也別太擔心了。」老莫關心地說。
我苦笑著拍拍他的肩膊。母親在平台上等我。
母親問我:「文思呢?怎麼這一兩日不見他的人?」
我說:「媽,我並不需要一個男人來為我揚眉吐氣,鞏固地位,有沒有文思都一樣。」
她的面色大變,「什麼?你們鬧翻了?天呀,前兩天還說訂婚呢。」
我剛想解釋,文思在我身後出現,叫聲伯母。
媽媽鬆口氣,「原來是同我開玩笑,文思,你們如果訂婚,至少要在報上刊登一則消息,告諸親友。」
我要阻止,已經來不及,只好尷尬地笑。
媽媽又歎道:「千萬別爭意氣吵架,要相敬如賓啊。」她說完便回房子去。
文思狂喜:「訂婚?我們要訂婚嗎?怎麼我不知道?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