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額角冒出汗。我的代價卻是從此活在噩夢中。
我喃喃地說:「你講得對,我不配再有新生命,我將永遠生存在這骯髒的回憶中。」
他冷笑,「悉聽尊便,但是你一定要離開左文思。」
我開了車門,蹣跚回家。
但……
但他答應娶我,我心酸地想:我才十九歲,我相信他。我將一切都交出來,什麼都沒剩下。
依今日的標準來說,我太不夠瀟灑,太放不開,太幼稚。
但當年我只有十九歲。
第六章
我的雙腿打顫,勉強掙扎回屋,倒在沙發上不能動彈,半晌才把父親的白蘭地斟出,一飲而盡。
母親還沒有睡,在這種情況下,誰睡得著。
「你怎麼了?」母親問,「出去一趟回來,面如土色。」
我索性同她說明白:「媽媽,我同文思的事取消了。」
換來一大陣沉默,她彷彿已有預感,這件事不會這麼順利。
我進一步解釋,「他只有一個姐姐。後來我發現他姐夫是滕海圻。我想這件事還是壓一壓的好。」
母親一聽這個名字,身子一震,想說什麼,終於沒開口。
「太巧了。」我說。
她仍然很沉默,我知道她不好過,故作輕鬆,「我還年輕,大不了到外國嫁洋人,母親,不必為我煩惱。現在流行這樣,許多女明星對婚事都出爾反爾。反正終究一日,我會嫁得出去。」
母親的目光呆滯而空虛。
我又斟出小半杯白蘭地,仰頭一飲而盡。
這個交換條件不算壞,如果手上沒有左文思這張皇牌,父親這次可完蛋了。
第二天一早我親自到各報館去取銷廣告,訂婚事正式告一段落。
口到家,見到父親精神略佳,坐在床上吃粥,有笑容。
我立刻知道滕海圻已做妥他的功課。
我過去問:「有好消息?」
母親說:「今日祝太太忽然來港一次,你記得那個祝太太?」
我點點頭,那個自稱純潔天真的中年女人。
「人家真是大好人,」母親白我一眼,「雪中送炭來了,韻娜,下次見到她,我不准你無理。」
「怎麼,她打算幫我們?」我明知故問。
「不但替我們解決燃眉之急,還願意替我們把廠頂下來。」
「那太好了。」我對滕的安排甚為滿意。
「我想你父親也該退休了,打滾這麼多年,還不夠嗎?」
父親不出聲,顯然同母親已經商量過。
「工人明日就可獲發薪,」母親吁出一口氣,「沒想到事情會圓滿解決,謝天謝地,叫咱們遇見貴人。」
他們老夫妻緊緊握著雙手。
滕海圻這麼有辦法,看來我想不遵守諾言也不行了。
他會把文思調走,以便我們分手毫無痕跡。
文思知道他要到歐洲去展出,興奮莫名。
他堅持我同他一起去。
我一口拒絕:「你去辦公,我跟在身後多麼麻煩,你又不會有空陪我,晚上回來,也早已筋疲力盡,改次吧。」
對我的冷淡他當然是失望的,但我說得合情合理。
「去多久?」我問他。
「要兩三個月。」他有無限依依。
我點點頭。足夠足夠,遙遠的愛是沒有愛,來得快去得快,滕海圻算得很準,他認為一時的衝動只要冷卻下來便會蒸發。
「替我帶些漂亮的衣服回來。」
「一定。」他想起來,「你看到報上我們的告示沒有?」
「我剛要同你說,父親又改變主意,我只好把告示都撤下。」
文思疑惑。
「老人家的心事頗難猜測,我不在乎,你呢?」
文思真是個單純的人,他立刻釋疑,「我也無所謂,恭敬不如從命。」
我心酸,眼眶潤濕,緊緊地擁抱他。
「這次我也不勉強你同我去,你在這裡好好照顧你爹。」
文思身上有清新的肥皂味,伏在他胸膛上,有種歸屬感。若沒有滕海圻插手,我們可以結為夫婦,白頭偕老。
但不是每一段感情都可以開花結果。
「這一段時間內,我會天天都同你通音訊。」他最後說。
他走得頗為匆忙。
滕同我通過話:「我已遵守我的諾言,現在看你的了。」
他很喜歡這個小舅子,我看得出來。
既然我已出賣了左文思。其餘的不必再追究。但滕海圻這條鱷魚,怎麼會對自己以外的人發生興趣?
我始終念念不忘。我愁而不過,去找姬娜,與她喫茶。
即使是至親,我也沒有透露太多。
「吹了?」姬娜睜大眼睛。
我苦笑,「這次有賺,你看我這身華服。」
「為了什麼?是不是他聽到什麼閒言閒語?左文思不是聽信讒言的人,他是個精明的藝術家,他知道他在做什麼,我對他有信心。」
我握著咖啡杯子,「待父親安頓下來,我想我還是要回美國去。」
姬娜發牢騷,「怪不得那麼多女人要嫁外國人,一了百了,不知多好,避開小人,有那麼遠就那麼遠。」
我唏噓:「其實小人即是往日的熟人,否則如何知道那麼多秘密。」
「什麼秘密?」姬娜說,「現在流行把荷包底都翻轉給人看,就差沒公開表演床上三十六式。人家一點點小事就炸起來當千古秘聞,他自己男盜女娼不算一回事。」
我笑:「口氣似道德重整會會長。」
咖啡座有玻璃天頂,陽光非常好,坐在那裡,特別有浮生若夢的感覺。
我輕輕地說:「拿刀殺人,似乎也不算小事。」
姬娜一震。
「你愛我,當然原諒我。我自己倒一直耿耿於懷。」
「一時衝動而已。」姬娜帶盲目母性地維護我。
「幾乎什麼事都是在一時衝動之下做成。」我並沒有因此原諒自己。
「他也理虧,是以他沒有起訴你。」
「是,否則我可能被判入獄。」我哭笑,「身敗名裂,一生人就完結。」
「——教養院,別忘記你並不足齡。」
我默然。什麼地方來的勇氣?連我自己都不知道,只覺得恨。恨意似為一股可懼的力量,急於摧毀他,連帶也摧毀自己。
女人都是這樣,來不及地殺傷自己,一個個都具淫婦本性,沒有男人便活不下去,怎麼會這樣悲哀?
時代再進步,進入太空也不管用,女人還是女人。
現在都改了,付出這麼大的代價才學到這一課,不牢牢警惕自己怎麼行。
我同姬娜說:「一連七年,我時常做夢,看到一個血人拉住我的腿不放,或是向我倒下來,臉緊貼我的臉。」
「你的生活也很痛苦。」
「根本是,」我苦笑,「在夢中,我甚至聞得到血腥味,這些年來,我不敢碰刀子,盡吃三文治及即食麵。」我用手托住頭,「但過去了,一切都過去了。」
姬娜如同身受,非常同情我。
「我運氣不太好,是不是?」我輕輕地問。
姬娜忽然哭了,伏在咖啡桌上抽噎。
「喂,你哭什麼,別神經。」我推她。
「做女人真辛苦,我真受不住。」
「但你是幸運女性,女人不論才氣,只論運氣,幸運者永遠有男人為你出生入死,衣食不憂,你便是其中之一。」
「你擔保?」姬娜邊擦眼淚邊問。
我端詳她那美麗端正的面孔。「我擔保,不用鐵算盤也知道她有福氣。」
她破涕為笑:「我希望左文思想清楚後再來找你。」
「男人跟女人都這麼多,誰會等誰回頭?」我問道。
「你別用歷盡滄桑的語氣好不好?」姬娜說。
我們結賬。
文思在傍晚打長途電話來,我總推說自己不在。
父母親為結束廠裡事務忙得不亦樂乎,暫時無暇關注我的感情生活。他們決定要搬到一個更小的單位去,因要進一步節省,這又是我離開家庭的時間了。
父親既悲又喜,喜的是不用與債主公堂相見,悲的是畢生的努力付之流水。
他們在新居安頓好以後,我搬出去與姬娜暫住。
父親問我:「文思呢?文思在什麼地方?」
我說:「爹,我們的事,我們有數。」
這個時候父親已精疲力盡,一點自信心也沒有,只好傷感地看牢我,又不出聲。
我說:「他在歐洲。」
連新的電話都不給他,從此我失蹤。
我睡在姬娜的小公寓客廳中,思念文思。
找不到我,他會怎麼樣?我己把指環寄還給他。
這一次訂婚猶如一場鬧劇。
他會很快忘記。是的,忘記。
天氣似乎更冷了,我為姬娜編織毛衣。
等父親身體再好一些,我就會再次踏上旅途。
我並不知道文思已發散全世界的人找我。
那日我去接姬娜下班,在馬路上遇見他那個攝影師小楊。
確實點說,他在馬路另外一邊,見到我,拚命搖手,並且大聲叫:「韻娜!」他奔過來。一列汽車為著不想他做輪下之鬼,急緊煞車,引起尖銳的磨擦聲,使路人側目。
「你幹什麼,小楊,自殺?」我笑問。
他一把位住我,「你跑到什麼地方去了?」他喝問我,「左文思發狂地找你。」
我立刻掙脫他的手走。
小楊並沒有罷休,追上來,「別走,韻娜,成年人有話好說!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