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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6頁     亦舒

  咪咪笑而不語。

  「黃振華從來沒有瘋狂地愛過蘇更生,可是你能說他們不是一對好夫妻嗎?誰說我們不是好夫妻。」

  咪咪不出聲。

  「女人們都希望男人為她而死,是不是?」我笑,「如果我死了,你又有什麼快樂呢?」

  咪咪抬起頭看藍天白雲的天空,她微笑。我最怕她這樣微笑,像是洞穿了無限世事,翻過無數觔斗,天涼好個秋的樣子——一切都無所謂了,她已經認命了。我歎口氣。

  我情願她罵我、撒嬌、鬧小性子——女人太成熟懂事,與男人就像兩兄弟,缺少那一份溫馨,作為一個朋友,咪咪與黃太太自然是理想中人,但終身伴侶……我看了看咪咪。

  《紅樓夢》中有句話叫做「縱使舉案齊眉,到底意難平。」我現在明白這句話了。

  於是我也像咪咪般淒涼地笑起來。

  兩夫妻這麼瞭解地相對而笑,你說是悲還是喜。

  我握緊了她的手。

  「你留在這種不毛之地——怕是一種逃避罷。」咪咪說。

  「是。」我說,「求求你,別再問下去。」

  「好,家敏,我答應你,我永遠不再問問題。」

  咪咪說:「你明知說一兩句謊言可以令我高興,但你堅持要與我坦誠相見,因為我受得住。」

  「不,」我答,「因你是一個受過教育的女人,我在你背後做什麼都瞞不過你。」

  「我為聰明誤一生?」她又笑。

  「本來是。」我說,「我們都為聰明誤了一生。」

  能與妻子如此暢談,未嘗不是快事。

  回到家,桌面擱一封電報,電報上說:「急事,乞返,黃振華。」

  我問:「什麼事?」

  咪咪想了一想:「黃振華本人是絕對不會出事的,他原是個精打細算、四平八穩的人。」

  「那麼是玫瑰的事,」我說,「玫瑰跟我還有什麼關係?」

  「亦不會是玫瑰的事。」咪咪說,「黃振華做事極有分寸,他不見得會拿玫瑰的事來麻煩你。」

  「推理專家,那麼是誰的事?」

  「是你大哥的事。」咪咪說。

  我的血一凝。可不是!

  「大哥?」我反問,「大哥有什麼事?」

  「接一個電話回去!快。」咪咪說。

  我連這一著都忘了做,多虧咪咪在我身邊。

  電話接通,來聽的是黃太太。

  我問:「我大哥怎麼了?」

  「你大哥想見你。」

  「出了什麼事?」

  「你趕回來吧,事情在電話中怎麼講得通呢?」

  「大哥有沒有事?」

  「他——」

  「誰有事?」我停一停,「玫瑰可有事?」

  「玫瑰沒事,家敏,我心亂,你們倆盡快趕回來好不好?你大哥需要你在身旁。」

  我與咪咪面面相覷,不知葫蘆裡賣什麼藥,咪咪接過電話:「黃太太,我們馬上回來。」她掛上話筒。

  咪咪取過手袋與大衣。

  「你做什麼?」

  「買飛機票回香港。」

  「我不回去。誰也沒出事,吞吞吐吐,我回去幹嗎?」

  「有人不對勁。」咪咪說,「我有種感覺他們大大的不妥。」

  「誰不妥?」

  「回去就知道了。」

  「我不回去,死了人也不關我事。」我賭咒。

  咪咪靜默。

  我說:「好好,這不是鬧意氣的時候,我跟你一起走,可是我剛剛預備開始的新生命——」

  咪咪抬起頭問:「你的舊生命如何了?」語氣異常辛酸。

  我摟一摟她的肩膀,「我們一起走。」

  訂好飛機票我們再與黃太太聯絡,她在那頭飲泣。

  我覺得事情非常不妥,心突突的跳。

  黃太太是那種泰山崩於前而不動於色的人物,即使黃振華有外遇給她碰上,她也只會點點頭說「你好」,倘若她的情緒有那麼大的變化,事情非同小可。

  在飛機上我覺得反胃,吃不下東西,心中像墜著一塊鉛。

  咪咪也有同感,我們兩個人四隻手冷冰冰的。二十四小時的航程不易度過。

  我說:「我只有這個大哥,……」斷斷續續。

  咪咪不出聲。

  「大哥要是有什麼事——」我說不下去。

  我用手托著頭,一路未睡,雙眼金星亂冒,越接近香港,越有一種不祥的感覺。

  終於到了飛機場,我們並沒有行李,箭步衝出去,看到黃振華兩夫妻面無人色地站在候機室。

  我的心幾乎自胸腔內跳出來。

  我厲聲問:「我大哥呢?」

  黃太太說:「你要鎮靜——」

  「他在哪裡?」我抓住黃太太問說,「你說他沒事,你說他沒事的——」

  黃振華暴躁地大喝一聲,「你稍安毋躁好不好?從來沒看見你鎮靜過,三十多歲的人了,又不是沒讀過書,一點點事又哭又叫!」

  「振華——」黃太太勸阻他。

  咪咪擋住我,「我們準備好了,黃太太,無論什麼壞消息,你快說吧。」

  「家敏,你大哥有病,他只能活三個月。」黃振華說。

  咪咪退後三步,撞在我身上,「不!」

  我只覺全身的血都衝到腦袋上去,站都站不穩,耳畔「嗡嗡」作響。

  隔了很久很久,我向前走一步,腳步浮動。我聽見自己問:「大哥,有病?只能活三個月?」

  黃太太垂下淚來,「是真的。」

  「什麼病?我怎麼一點不知道?」我雙腿發軟。

  「他沒告訴你,他一直沒告訴你。」黃太太說,「現在人人都知道了,可是玫瑰硬是要與他結婚。」

  「大哥在哪兒?」我顫聲問。

  「在家。」黃振華說道。

  「玫瑰呢?」我說。

  「在我們家。」黃振華說。

  咪咪說:「我們回去再說,走。」

  坐在車子中,我唇焦舌燥,想到大哥種種心灰意冷的所作所為,我忽然全部明白了。

  他早知自己有病。

  但是他沒對我說,他只叫我趕快結婚生十個八個兒子,他就有交代了。

  我將頭伏在臂彎裡,欲哭無淚。

  黃太太嗚咽說:「到底癌是什麼東西,無端端奪去我們至愛的人的性命?」

  黃振華喃喃地說:「現在我們要救的是兩個人,玫瑰與家明。」

  我也不顧得咪咪多心,心碎地問:「玫瑰怎麼了?」

  「她無論如何要嫁給家明,她已把小玫瑰還給方協文,方協文已與她離婚,帶著女兒回美國去了。」

  我呆呆地問道:「她竟為大哥捨棄了小玫瑰?」

  「是,然而家明不肯娶她,」黃太太說,「家明只想見你,可是你與咪咪一離開香港,我們簡直已失去你倆的蹤跡,直至你們來了一封信,才得到地址。」黃太太累得站不直,「你回來就好了,家敏,我發燒已經一星期了。現在醫生一天到我們家來兩三次。」

  到達黃家,我顧不得咪咪想什麼,先找玫瑰去。

  推開房門,她像一尊石像似地坐在窗前,泥雕木塑似,動也不動。面色蒼白,臉頰上深陷下去,不似人形。

  「玫瑰!」我叫她。

  她抬起頭來,見是我,站了起來,「家敏!」她向我奔來,撞倒一張茶几,跌在地上。

  「玫瑰!」我過去扶起她。

  她緊緊擁抱我,也哭不出來,「家敏。」

  我按住她的頭,我的眼睛看向天空,帶一種控訴,喉嚨裡發出一種野獸受傷似的聲音。

  咪咪別轉了頭,黃振華兩夫妻呆若木雞似地看著我們兩人。

  我說:「玫瑰,你好好的在這裡,我去找大哥,務必叫他見你,你放心,我只有他,他只有我,他一定得聽我的話。」

  玫瑰眼中全是絕望,握著我的手不放。

  「你先休息一下,」我說,「我馬上回家去找他。」

  玫瑰仰起頭,輕輕與我說,「我愛他,即使是三個月也不打緊,我愛他。」

  我心如刀割,「是,我知道,我知道。」

  黃太太說:「玫瑰,你去躺一會兒,別叫家敏擔心。」

  玫瑰的魂魄像是已離開她的軀殼,她「噢」了一聲,由得黃太太抱著她。

  黃振華向我使一個眼色,我跟著他出去。

  他說:「我們去找溥家明。」

  我喉嚨裡像嵌了一大塊鉛,一手拉著咪咪不放。

  咪咪眼淚不住地淌下來。

  我反反覆覆地說:「我只有這個大哥——」

  到家我用鎖匙開了門,女傭人馬上迎出來,「二少爺,大少爺不見客。」

  「我是他兄弟!」

  「大少爺請二少爺進去,客人一概不見。」老傭人要強硬起來,就跟家主婆一樣。

  我說:「這也是外人?這是二少奶!」

  咪咪連忙說:「我在這裡等好了。」

  我既悲涼又氣憤,隨傭人迸書房。

  大哥坐在書桌前在調整梵啞鈴的絃線,他看上去神色平靜。

  「大哥!」我去到他面前。

  他並沒有抬起頭來。「你也知道消息了?」

  「大哥,你何必瞞著我?」我幾乎要吐血。

  「以你那種性格,」他莞爾說,「告訴你行嗎?」

  「大哥——」

  「後來玫瑰終於還是查出來了,她是一個細心的女子。」大哥說,「瞞不過她。」

  「你還能活多久?」

  「三個月。」他很鎮靜,「或許更快,誰知道。」

  「可是玫瑰——」

  「所以你要跟玫瑰說:有什麼必要舉行婚禮?如果她願意伴我到我去的那一日,我不介意,可是結婚,那就不必了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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