咪咪笑而不語。
「黃振華從來沒有瘋狂地愛過蘇更生,可是你能說他們不是一對好夫妻嗎?誰說我們不是好夫妻。」
咪咪不出聲。
「女人們都希望男人為她而死,是不是?」我笑,「如果我死了,你又有什麼快樂呢?」
咪咪抬起頭看藍天白雲的天空,她微笑。我最怕她這樣微笑,像是洞穿了無限世事,翻過無數觔斗,天涼好個秋的樣子——一切都無所謂了,她已經認命了。我歎口氣。
我情願她罵我、撒嬌、鬧小性子——女人太成熟懂事,與男人就像兩兄弟,缺少那一份溫馨,作為一個朋友,咪咪與黃太太自然是理想中人,但終身伴侶……我看了看咪咪。
《紅樓夢》中有句話叫做「縱使舉案齊眉,到底意難平。」我現在明白這句話了。
於是我也像咪咪般淒涼地笑起來。
兩夫妻這麼瞭解地相對而笑,你說是悲還是喜。
我握緊了她的手。
「你留在這種不毛之地——怕是一種逃避罷。」咪咪說。
「是。」我說,「求求你,別再問下去。」
「好,家敏,我答應你,我永遠不再問問題。」
咪咪說:「你明知說一兩句謊言可以令我高興,但你堅持要與我坦誠相見,因為我受得住。」
「不,」我答,「因你是一個受過教育的女人,我在你背後做什麼都瞞不過你。」
「我為聰明誤一生?」她又笑。
「本來是。」我說,「我們都為聰明誤了一生。」
能與妻子如此暢談,未嘗不是快事。
回到家,桌面擱一封電報,電報上說:「急事,乞返,黃振華。」
我問:「什麼事?」
咪咪想了一想:「黃振華本人是絕對不會出事的,他原是個精打細算、四平八穩的人。」
「那麼是玫瑰的事,」我說,「玫瑰跟我還有什麼關係?」
「亦不會是玫瑰的事。」咪咪說,「黃振華做事極有分寸,他不見得會拿玫瑰的事來麻煩你。」
「推理專家,那麼是誰的事?」
「是你大哥的事。」咪咪說。
我的血一凝。可不是!
「大哥?」我反問,「大哥有什麼事?」
「接一個電話回去!快。」咪咪說。
我連這一著都忘了做,多虧咪咪在我身邊。
電話接通,來聽的是黃太太。
我問:「我大哥怎麼了?」
「你大哥想見你。」
「出了什麼事?」
「你趕回來吧,事情在電話中怎麼講得通呢?」
「大哥有沒有事?」
「他——」
「誰有事?」我停一停,「玫瑰可有事?」
「玫瑰沒事,家敏,我心亂,你們倆盡快趕回來好不好?你大哥需要你在身旁。」
我與咪咪面面相覷,不知葫蘆裡賣什麼藥,咪咪接過電話:「黃太太,我們馬上回來。」她掛上話筒。
咪咪取過手袋與大衣。
「你做什麼?」
「買飛機票回香港。」
「我不回去。誰也沒出事,吞吞吐吐,我回去幹嗎?」
「有人不對勁。」咪咪說,「我有種感覺他們大大的不妥。」
「誰不妥?」
「回去就知道了。」
「我不回去,死了人也不關我事。」我賭咒。
咪咪靜默。
我說:「好好,這不是鬧意氣的時候,我跟你一起走,可是我剛剛預備開始的新生命——」
咪咪抬起頭問:「你的舊生命如何了?」語氣異常辛酸。
我摟一摟她的肩膀,「我們一起走。」
訂好飛機票我們再與黃太太聯絡,她在那頭飲泣。
我覺得事情非常不妥,心突突的跳。
黃太太是那種泰山崩於前而不動於色的人物,即使黃振華有外遇給她碰上,她也只會點點頭說「你好」,倘若她的情緒有那麼大的變化,事情非同小可。
在飛機上我覺得反胃,吃不下東西,心中像墜著一塊鉛。
咪咪也有同感,我們兩個人四隻手冷冰冰的。二十四小時的航程不易度過。
我說:「我只有這個大哥,……」斷斷續續。
咪咪不出聲。
「大哥要是有什麼事——」我說不下去。
我用手托著頭,一路未睡,雙眼金星亂冒,越接近香港,越有一種不祥的感覺。
終於到了飛機場,我們並沒有行李,箭步衝出去,看到黃振華兩夫妻面無人色地站在候機室。
我的心幾乎自胸腔內跳出來。
我厲聲問:「我大哥呢?」
黃太太說:「你要鎮靜——」
「他在哪裡?」我抓住黃太太問說,「你說他沒事,你說他沒事的——」
黃振華暴躁地大喝一聲,「你稍安毋躁好不好?從來沒看見你鎮靜過,三十多歲的人了,又不是沒讀過書,一點點事又哭又叫!」
「振華——」黃太太勸阻他。
咪咪擋住我,「我們準備好了,黃太太,無論什麼壞消息,你快說吧。」
「家敏,你大哥有病,他只能活三個月。」黃振華說。
咪咪退後三步,撞在我身上,「不!」
我只覺全身的血都衝到腦袋上去,站都站不穩,耳畔「嗡嗡」作響。
隔了很久很久,我向前走一步,腳步浮動。我聽見自己問:「大哥,有病?只能活三個月?」
黃太太垂下淚來,「是真的。」
「什麼病?我怎麼一點不知道?」我雙腿發軟。
「他沒告訴你,他一直沒告訴你。」黃太太說,「現在人人都知道了,可是玫瑰硬是要與他結婚。」
「大哥在哪兒?」我顫聲問。
「在家。」黃振華說道。
「玫瑰呢?」我說。
「在我們家。」黃振華說。
咪咪說:「我們回去再說,走。」
坐在車子中,我唇焦舌燥,想到大哥種種心灰意冷的所作所為,我忽然全部明白了。
他早知自己有病。
但是他沒對我說,他只叫我趕快結婚生十個八個兒子,他就有交代了。
我將頭伏在臂彎裡,欲哭無淚。
黃太太嗚咽說:「到底癌是什麼東西,無端端奪去我們至愛的人的性命?」
黃振華喃喃地說:「現在我們要救的是兩個人,玫瑰與家明。」
我也不顧得咪咪多心,心碎地問:「玫瑰怎麼了?」
「她無論如何要嫁給家明,她已把小玫瑰還給方協文,方協文已與她離婚,帶著女兒回美國去了。」
我呆呆地問道:「她竟為大哥捨棄了小玫瑰?」
「是,然而家明不肯娶她,」黃太太說,「家明只想見你,可是你與咪咪一離開香港,我們簡直已失去你倆的蹤跡,直至你們來了一封信,才得到地址。」黃太太累得站不直,「你回來就好了,家敏,我發燒已經一星期了。現在醫生一天到我們家來兩三次。」
到達黃家,我顧不得咪咪想什麼,先找玫瑰去。
推開房門,她像一尊石像似地坐在窗前,泥雕木塑似,動也不動。面色蒼白,臉頰上深陷下去,不似人形。
「玫瑰!」我叫她。
她抬起頭來,見是我,站了起來,「家敏!」她向我奔來,撞倒一張茶几,跌在地上。
「玫瑰!」我過去扶起她。
她緊緊擁抱我,也哭不出來,「家敏。」
我按住她的頭,我的眼睛看向天空,帶一種控訴,喉嚨裡發出一種野獸受傷似的聲音。
咪咪別轉了頭,黃振華兩夫妻呆若木雞似地看著我們兩人。
我說:「玫瑰,你好好的在這裡,我去找大哥,務必叫他見你,你放心,我只有他,他只有我,他一定得聽我的話。」
玫瑰眼中全是絕望,握著我的手不放。
「你先休息一下,」我說,「我馬上回家去找他。」
玫瑰仰起頭,輕輕與我說,「我愛他,即使是三個月也不打緊,我愛他。」
我心如刀割,「是,我知道,我知道。」
黃太太說:「玫瑰,你去躺一會兒,別叫家敏擔心。」
玫瑰的魂魄像是已離開她的軀殼,她「噢」了一聲,由得黃太太抱著她。
黃振華向我使一個眼色,我跟著他出去。
他說:「我們去找溥家明。」
我喉嚨裡像嵌了一大塊鉛,一手拉著咪咪不放。
咪咪眼淚不住地淌下來。
我反反覆覆地說:「我只有這個大哥——」
到家我用鎖匙開了門,女傭人馬上迎出來,「二少爺,大少爺不見客。」
「我是他兄弟!」
「大少爺請二少爺進去,客人一概不見。」老傭人要強硬起來,就跟家主婆一樣。
我說:「這也是外人?這是二少奶!」
咪咪連忙說:「我在這裡等好了。」
我既悲涼又氣憤,隨傭人迸書房。
大哥坐在書桌前在調整梵啞鈴的絃線,他看上去神色平靜。
「大哥!」我去到他面前。
他並沒有抬起頭來。「你也知道消息了?」
「大哥,你何必瞞著我?」我幾乎要吐血。
「以你那種性格,」他莞爾說,「告訴你行嗎?」
「大哥——」
「後來玫瑰終於還是查出來了,她是一個細心的女子。」大哥說,「瞞不過她。」
「你還能活多久?」
「三個月。」他很鎮靜,「或許更快,誰知道。」
「可是玫瑰——」
「所以你要跟玫瑰說:有什麼必要舉行婚禮?如果她願意伴我到我去的那一日,我不介意,可是結婚,那就不必了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