咪咪對於我忽然決定娶她為妻的經過,一言不提,一句不問,娶妻娶德,夫復何求。
大哥問我:「你這個婚結得很匆忙。」
我正在家收拾冬天的衣物要往魁北克,聽他這麼說,連忙裝出一個笑容。「那裡,我跟咪咪在一起,日子不淺,你是知道的。」
「可是——玫瑰呢?」大哥含有深意地問。
我心如被尖刀刺了一下,「玫瑰怎麼樣?她結過婚,又有孩子,我最怕這種麻煩,況且她那個丈夫又夾纏不清,她本人又只會叫人服侍著——累都累死,黃振華又不喜歡人家碰她,我就覺得吃不消。」
大哥微笑,笑容裡很有內容。
我把毛衣一件件折疊好,收進皮箱裡。
「你可知道,最近我在約會玫瑰?」大哥低聲問。
我連忙作一個詫異的表情,「是嗎,她?」
「是的。」
「她的確是一個美麗的女人。」我說。
「我記得你曾經對她顛倒不已,家敏。」
我拚命地笑,「大哥,顛倒是一回事,結婚又是另外一件事,我可不是藝術家、浪漫的傻子,放著會服侍我的女人不要,虛無縹緲的去追求一個叫我服侍的女人,這不是老壽星找砒霜吃?」
大哥凝視我。
我聳聳肩,「你知道我,愛玩的脾氣是不改變的,老不肯為愛情犧牲,如今咪咪的家人不放過我——」
我說:「喂,大哥,我養九個孩子,你可是要負責替他們取名字的。」
「九個?」大哥的注意力被轉移,皺皺眉頭,「真的那麼多?」
「不多了,」我拍拍大哥的肩膀,「以前的人都生這麼多,人口爆炸也不在乎我這幾名,聰明人可以多生孩子,笨人就不必。」
大哥笑著搖頭。
「這樣就成家立室了。」我說道,「香港多少獨身女郎要暗暗落淚。」
「你少吹牛。」大哥笑。
「真的,你也快快拉攏天窗吧。」我閒閒地說。
大哥猶豫片刻說:「我也正與玫瑰商量這件事。」
我晴暗想:那我是做對了,不由我不退出。
大哥說:「可是那個方協文實在是難纏,他現在索性住在香港,也不回紐約,天天跟在玫瑰身後,非常麻煩。」
「暫時避開他,你們上巴黎,不見得他也跟到巴黎去。」我說。
「但他是孩子的父親,玫瑰並不肯把孩子還給他。」
「婚是離了是不是?」我問,「他終於答應離婚?」
「就因他終於願意離婚,玫瑰反而不忍對他太苛。」
「他這個人就是麻煩而已,是個很窩囊的傢伙,不見得有危險。」
大哥轉變話題,「我們不說這些事,你也好久沒見玫瑰了,她一向待你如兄弟的,你就把新弟婦帶出來見一見她。」
待我如兄弟?我沉默,大哥,你是真糊塗還是假糊塗。
「家敏?」
「是,就明天中午好了。」我說。
我提起皮箱打道回黃府,黃太太代我檢查,她問:「怎麼全是毛衣沒褲子?」
我那可憐的頭靠在窗口不出聲。
無線電中又在播老好洛史超域的曲子:
coc1我不欲談及
你如何粉碎了我的心
我的心
我的老心——coc2
我輕輕地問:「誰開了無線電?」
「我。」黃太太放下毛衣。
第二天中午,黃家全家、我們兩兄弟,以及咪咪一起午飯。
咪咪大方鎮靜得令我佩服,淡淡地、一派泰山崩於前而不動於色的模樣,直至她看到玫瑰,她與我一般地呆住了。
玫瑰已不再戴孝,化妝得容光煥發,金紫色的眼蓋,玫瑰紅的唇,頭髮編成時下最流行的小辮子,辮腳墜著一顆顆金色的珠子。配一條薔蔽色緞褲,白色麻紗燈籠袖襯衫,手腕上一大串玻璃鐲子,叮叮作響。
一千零一夜的女主角自畫片中舉步出來。
而大哥一貫地白襯衣黑西裝,以不變應萬變的玫瑰。
我的犧牲是有價值的,他倆是一對壁人,應該早認識十年。我的心痛苦地牽動。
黃振華皺眉,「小妹,你出來吃個三文治,也得打扮得嘉年華會似的,真受不了。」
玫瑰說:「我只會打扮,這是我唯一的本事,學會了不用挺可惜。」笑得如盛放的玫瑰。
黃振華看大哥一眼,「你本事不只這樣,尚有溶解冰人的能耐。」
大哥微微賠笑。
「玫瑰,溥家明是你一生中所認為的男人最好的一個,好自為之。」黃振華說。
「是,大哥。」玫瑰說著側側頭,情深地看著我大哥。
我慌忙低下頭。
「還有你,家敏,」黃振華說:「你要善待咪咪。」
黃太太來解圍,「振華,你別倚老賣老了,囉哩囉嗦,沒完沒了,才喝了杯茶就裝出發酒瘋的樣兒來。」
黃振華歉意地拍拍妻子的手。
玫瑰說:「恭喜你,家敏。」
「不必客氣。」我強裝鎮靜。
她又跟咪咪說:「我跟家敏,真像姐弟似的,他成家立室,我自然是高興的。」她自手袋中取出一串閃閃生光的鑽石項鏈,要替咪咪戴上,「這是我給你的見面禮。」
黃太太笑說道:「光天白日,戴什麼這個,脖子上掛著電燈泡似的。」
玫瑰卻帶種稚氣的固執,非要咪咪戴上它不可。
咪咪居然並不反對,於是就戴上了。
我只能說:「很好看。」吻咪咪的臉一下。
那天下午,我們去取機票途中,咪咪很沉默,用手指逐一撥動鑽石,然後她說:「她是那麼美麗,連女人都受不了她的誘惑,鐵人都溶解下來。」停了停又說道,「她那種美,是令人心甘情願為她犯罪的。」
我心煩躁,因而說:「這與我倆有什麼關係?」
「她與溥家明是天生一對,兩個人都不似活在這世界裡的人:謫仙記。」
我們終於取到機票,一星期後動身往加拿大了。
我們累得半死,婚宴請了一千位客人,近五百位女客都比不上玫瑰的艷光。
她那件紫玫瑰色的露背短紗裙令全場人士矚目,倚偎在大哥身邊,整晚兩個人都手拉著手。
黃振華對我笑說:「我一直以為溥家明是鐵石心腸,」非常言若有憾,心實喜之,「原來以前是時辰未到。」
禮成後送客,攪到半夜三更,回到酒店,還沒脫衣就睡著了。
半夜醒來,發覺咪咪已替我脫了皮鞋,她自己總算換過睡衣,在床上憩睡。
我覺得無限的空虛清淒。
呵,人們愛的是一些人,與之結婚生子的,又是另外一些人。
我心灰意冷,走到床邊躺下。咪咪轉一個身,我抱住她,忍不住哭泣起來。
我的老心。
第二天下午,我們就往加拿大去。
咪咪說她一到那邊,就要睡個夠,她說她吃不消了。
實事上她在飛機上就已經熟睡,頭枕在我的肩膀上。
我於是像所有的丈夫們一樣,為妻子蓋上一條薄毯子,開始看新聞雜誌。
做一個好丈夫並不需要天才,我會使咪咪生活愉快,而她是一個聰明的女子,她懂得世上最幸福的人便是知足的人。
在魁北克郊區咪咪與我去找房子,咪咪說著她流利的法語,與房屋經紀討價還價。
屋價比香港便宜得很,我看不出有什麼可講價的,但我樂意有一個精明的妻子。
我們看中一幢有五間房間的平房。房子的兩旁都是橡樹,紅色松鼠跳進跳出,簡直就似世外桃源。
我說:「買下來吧。」一年來一次都值得。
「九個孩子。」咪咪笑,「最好肚子上裝根拉鏈。」
「辛苦你了。」
「你養得起?」她笑問。
「結婚是需要錢的,」我說,「沒有這樣的能力,就不必娶妻。」
「可是孩子們歷劫一生的生老病死呢?」她問。
「我盡我的能力供養關懷他們,若他們還不滿足,或受感情折磨,或為成敗得失痛苦,那是他們的煩惱。」
咪咪抱緊我的腰笑起來。
一個月的蜜月我們過得暢快舒服,咪咪對我無微不至,天天早上連咖啡都遞到我面前,我還有什麼埋怨呢,心情漸漸開朗,生命有點復活。
每天早上我都問她同一的問題:「你懷孕了沒有?」
她每天都笑罵我:「神經病。」
我倆樂不思蜀,不想再回香港去。
我又不想發財,胡亂在哪裡找一份工作,都能活下來,咪咪也不是那種好出風頭爭名利的女人,她會遷就我,我們就此隱居吧,回香港作甚。
此念一發不可收拾,我便寫一封信回家,告訴大哥我的去向。
信放進郵筒時我想,他畢竟是我的大哥,世上唯一與我有血緣的人,我千怪萬怪,也不能怪到他的身上。
一個明媚的早上,我與咪咪在公園中散步。
她問我:「你快樂嗎?」
我答道:「我很高興。」
「你快樂嗎?」咪咪固執起來,猶如一條牛。
「不,」我說,「我不快樂,快樂是很深奧的事。」
「你愛我嗎?」
我拍拍額角,「全世界的女人都喜歡問這種問題,你喜歡聽到什麼樣的答案呢?說聲我愛你又不費吹灰之力,你何必堅持要聽見?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