黃太太很沉默。她駕駛技術不好,老走之字路,但因速度不高,並不驚險。女人開車,就是這個樣兒。
黃太太忽然問:「你愛玫瑰有多少?」
我反問:「你認為有多少?」
「我只知道你已經為她放棄了咪咪。」
「不只那樣。」我抬起頭,「我愛她多於我自己。」自覺聲音非常悲涼。
「她有否說過愛你?」黃太太小心的問。
「沒有。」
「你是否會以她的快樂為重?」
我轉過頭瞪著黃太太,忽然暴躁起來,「你想說什麼儘管說,別在草叢裡打來打去,玫瑰到底怎麼樣了?」
她把車停在我家門前,「你先回去吧,洗個澡,到我這裡來,我告訴你。」
「好,我一小時後到。」我說。
我提著行李上樓,取出鎖匙開了門。
約是下午三四點鐘左右吧,屋內靜寂一片,只有音樂聲。我搖搖頭,大哥這人,偶爾有時間在家,也必然要聽音樂。
我放下箱子,朝書房走去,書房門並沒有關攏,哀怨的梵啞鈴輕微地傳出來,我看到大哥坐在安樂椅中——慢著。我的血凝住了。
伏在他膝上的是誰?
我如五雷轟頂!
玫瑰,那是玫瑰!
玫瑰微微揚著臉凝視著溥家明,博家明的手按在她的肩膀,完全沉醉在他們的世界裡。
我眼前漸漸一片黑,我明白了,為什麼一直找不到玫瑰,為什麼黃太太吞吞吐吐,我明白了,大哥與玫瑰在戀愛,就瞞著我一個人。
我轉頭就走,行動出乎我自己意料的鎮靜,我到車房找到自己的車子,「呼」的一聲開出去,直駛往黃家,我將車速加到極高,沖黃燈、偷彎路。
我已經死了,現在控制我行動的不過是我的神經中樞,不是我的心,我的心已經死了。
車子駛上黃家花園的草地停下來,我奔到大門前按鈴。
黃太太親自來替我開門,她看到我的樣子呆住了。
「家敏——」
我用手撐住門框,覺得暈眩,力氣彷彿已在路上用盡,人像是要虛脫似的。
我閉上眼睛,輕輕說:「我都明白了。」
「家敏——」
我再也忍不住,大聲嚎叫起來,「為什麼,為什麼,為什麼是溥家明?為什麼偏偏是溥家明?」我用拳頭大力捶打牆。
黃太太用力拉住我的手,「家敏!家敏!」
我號陶大哭起來,蹲在地下,用手捧著頭,「為什麼是溥家明?」我反反覆覆地叫,「為什麼是溥家明?我巴不得馬上死掉,我寧願死掉。」
黃太太抱著我,「家敏,你要往好處想,這兩個人都是你一生最親愛的人,你應該為他們高興——」
「不,——玫瑰是我的,是我先看到玫瑰,我恨他,我恨他!」
黃太太大喝一聲,「溥家明是你大哥,他對你恩重如山,你膽敢說出這種話來!」
我已經死了。
我不敢再抬起頭來,這世界對我來說,已經毫無意義。
我掙扎地站起來。
「你要往哪兒去?家敏,你要往哪裡去?」
「我不知道,」我疲倦地說,「我想喝點酒,好好睡一覺。」
「你在我們這裡休息,我來照顧你。」
「呵是,」我點點頭,「我已經不能回自己的家了。」
「你坐下來——」
「我不應打擾你們。」
「家敏,你別說這種話。」
「我要走了。」
「我不准你開車,你不能走,」她堅決地說,「我求你給我一點面子。」
我詫異地問:「你怕我去死?」
黃太太的眼睛露出恐懼。
「我早已死了,」我說。
黃太太忽然落下淚來,她哭道:「你們這些人一個個怎麼都這樣?叫我怎麼辦好呢。家敏,你可別嚇唬我,我是看著你長大的,你不能對不起我。」
我歎口氣,「我要睡一覺。」
黃太太真是天下間最容忍最有母性的女子,她服侍我在客房睡下,給我喝開水。我懂得她在水中摻了安眠藥。
我很快睡熟了。
醒來的時候是清晨二點。
客房的空氣調節得十分清新,靜寂一片。
我默默地起床,到浴間洗臉洗頭洗身,刮了鬍髭,走出客房。
黃太太並沒有睡,她迎上來。
我說:「黃太太,累了你了。」
她凝視我,「我與振華商量過,你現在就住在這裡,天天與他一起上下班,我已差人把你的衣物搬了一部分過來。」
「謝謝。」我說。
「振華先睡了,他明天要開幾個會。」
我說:「我肚子餓了,想吃點東西。」
「跟我到廚房來。」
她讓我吃三文治與啤酒。
冰涼的啤酒使我清醒,我告訴自己:溥家敏,從今以後,你是一個死人,死人沒有喜怒哀樂,故此你要好好地過日子。
「家敏,你好過一點沒有?」黃太太出現在我身後。
我緊緊握住黃太太的手,將她的手貼在臉上。「你們待我真好。」
黃振華的聲音在我們身後傳來,「溥家敏,你少對我老婆甜言蜜語的,我宰了你。」他先笑了起來。
他們倆對我溫言相待,我再也忍不下來,我說:「我……我心如刀割。」
黃太太說:「家敏,家敏……」
黃振華說:「愛她不一定要佔有她,家敏,你應當明白。」
我的眼淚汩汩而下。
黃振華歎口氣,「我要去睡了,更生,你好好開導他。」
我說:「不不,黃太太,你去休息,我一個人坐在這裡。」
黃太太說:「別擔心,我是天下第一個閒人,又不上班,也不理家務,這些事若果我不包攬上身,我還做些什麼呢。」
我說:「我想一個人靜一靜。」
「我在書房裡。」她站起來走開。
我把頭伏在飯桌上。
黃太太真是一個知書識禮,溫文有禮、體貼入微的女子。
假如,咪咪也會有這樣的成就,我還希祈些什麼呢。苦海無邊,回頭是岸。
一百年後,我有沒有遇見過玫瑰,又有什麼分別。
最主要是現在活得高興。
伏在桌上久了,我的脖子漸漸僵硬,但我沒有移動身子。
我不能與大哥爭女人,我一生欠他太多,不能成全他就罷了,我不能與他爭,而且要使他相信,我對玫瑰並無誠意。
第二部 玫瑰盛放 (3)
天亮了,我終於絕望地抬起頭來。黃太太是對的,我目前最好是住在這裡。
稍後……稍後我或許可以回加拿大去,我有那邊的護照,離開香港遠遠的,眼不見為淨。
我洗個臉,坐在廚房不動。
黃振華起床了,「家敏,你怎麼了?你的屁股粘在了這裡?」他在廚房門口張望一下。
我跟黃太太說:「我想見一個人,你要幫我忙。」
黃太太凝視我,「我知道,我已經叫了她來。」
「什麼時候?」我一驚。
「現在就到了。」
啊,黃太太真令我感動。
她的話還沒說完,門鈴已經響起來。
女傭人邊扣鈕子邊去開門,咪咪站在門外。
我上一步趨向前。
咪咪有點憔悴,她眼睛略為紅腫,一張臉卻顯得更清秀,因為她更瘦削了。
我悲從中來,她是這樣的愛我,有機會也不擺我架子,毫無保留地愛我。我把她擁在懷內,臉埋在她秀髮裡,嗅到我往日熟悉的香水,我哽咽地說:「咪咪,我求你原諒我,並且嫁我為妻。」
咪咪哭了,她說:「好好,家敏,我答應你。」
我禁不住她的寬宏大量,羞愧得要命,我說:「咪咪,你不會以我為恥,我會做一個好丈夫。」
黃太太說:「不用解釋了。」她的雙臂圍住我們倆個人。
我說:「我得找房子住,還有裝修、傢俱,我們要去度蜜月——」
「最重要是買婚戒。」黃振華說。
咪咪什麼也不說,只是抱著我的腰,頭靠在我胸前。
我說:「黃太太,煩你通知我大哥一聲,我訂婚了。」
「放你一星期假,」黃振華說,「更生,你還站著幹什麼,快快開車送我上班。」
他們夫妻倆恩愛地走開。
我對著咪咪,不知道說些什麼好。
天氣已經轉涼,頗有秋意。我忽然懷念我寒窗十載的地方。
我握著咪咪的手說:「讓我們到魁北克度蜜月,那裡雪下得很大,我們穿得厚厚,到公園走,在湖上溜冰,我們會生活得很快樂。夏天再來的時候,我們可以租一間大房子,前後有花園那種,我們要生很多孩子,因孩子有生存的權利,你管家,我賺錢。咪咪,我們不回來了,你說好不好?」
「好。」
「我們在這裡結了婚就走。」我說。
「好。」
「我們不再開摩根跑車,我們買一輛實際的旅行車,好不好?」
「好。」
「我們會很幸福。」可是我心中沒有幸福感,我已是一個死人,幸福與我無關,只剩無邊無涯的荒涼。
我與咪咪絮絮說了整個上午的話,留學時期最細微的小事都拿出來告訴她。
其實我們認識很久了,這一些她都應該聽過,應該記得,但我願她再知道一次。
有咪咪的家人與黃太太幫忙,一切進行得飛快,日子定好,酒席訂下來,衣服都辦齊,我的表現並不比一般新郎差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