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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0頁     亦舒

  「我不去。」

  「承鈺,只需二十分鐘,我與你在一起。」

  「你應該與歐陽在一起度蜜月。」

  「你出院後我自然會去。」

  「我要與傅於琛說兩句話。」

  「好,我在外頭等你。」

  我點起一枝香煙,看著他,「你又找到借口了。」

  「我不明白你指什麼。」

  「你後悔了,又決定在音樂中留戀下去,可是?」

  他溫柔地說:「廢話。」

  「我自醫院出來,你又不知該同誰結婚了。」

  「同你。」

  我凝視他。

  「你不學無術,除出結婚外,還能做什麼。」

  「我以為你永遠不會問。」

  「我要等你長大。」

  「我早已經長大。」

  「不,時間剛剛好,」他停一停,「怎麼,還要不要同我結婚?」

  「那是我自七歲開始唯一的宏願。」

  「是,我記得我們相識那年,你只有七歲。」

  「當時你的舞伴,是一位黃小姐,叫伊利沙伯。」

  「你記憶力真好,」他歎口氣,「她嫁了別人後生活愉快,養了好幾個孩子,都漂亮如安琪兒。」

  他對黃小姐是另眼相看的。

  「你心中再也沒有事了?」

  「沒有,心病已經完全痊癒。」

  「那麼我們即刻出發到醫院去。」

  我還在猶疑。

  「看在我份上,純粹給我面子,可好?」

  我換上衣服,馬佩霞看到我們,按熄煙火站起來,說道:「也只有你能夠說服她。」

  我已疲倦,華麗的跳舞裙子已經皺殘,腳有點脹,巴不得可以脫掉鞋子鬆一鬆,我想坐下來,喝杯冰水,傅於琛建議得真合時。

  醫生替我局部麻醉,我睜著眼睛,看著乳白色的天花板,許多事,都得獨自擔當,我的面相,我的生命,我的痛苦,都屬於我自己。

  母親給我一個好看的軀殼,藉著它,生活得比一般女子燦爛,我應當感激。

  看護垂詢我,「一點都不痛,是不是,好了,你可以起來了,回家多喝點水,好好休息。」

  「我肯定什麼也不是。」

  她也微笑說:「當然什麼都不是,只是買保險。」

  她扶我起身。

  只有傅於琛陪我回家,馬佩霞呢。

  「她回去收拾行李。今晚去峇裡度蜜月。」

  能夠去那麼悶的地方,他們多多少少有點真感情。

  據我所知,傅於琛從來沒有同他任何一任妻子去過那種地方。袁祖康與我也沒有,我們盡往人堆裡鑽,夜夜笙歌,半年夫妻倆也說不到三句話。

  在十年前,馬佩霞這樣快活的結局是不可能的,真感激社會風氣開放。事。

  我點著一技香煙。

  「牙齒都黃了。」傅於琛嘀咕。

  我莞爾。來了,開始管頭管腳了,那是必然的事。

  「一天要抽多少?」

  「我又沒有別的樂趣,吃喝嫖賭全不對我,這是我唯一的嗜好,況且世界將近崩潰,非洲有些人民已經餓了十年,處處有戰爭,讓我的牙齒安息吧。」

  「承鈺,我真不知拿你怎麼樣才好。」

  「陪伴我。」

  「我得到美國去一趟。」

  「幹麼?」

  「去離婚。」

  啊是,他尚是有婦之夫。

  「我一個人做什麼?」

  他微笑,「你有你唯一的嗜好,我不擔心。」

  「快些回來。」

  他說:「開始限時限刻針對我了。」

  我們緊緊擁抱。

  紐約有電話來分配工作,我說要籌備婚事,暫時不想工作。他們引誘我:「兩天就放你走,四十八小時內保證你獲得十二小時睡眠,婚前紀念作。」

  「我要問過他。」

  「問了第一次以後每次都得問,周小姐,你想清楚了?」

  「我很清楚。」

  「他很有錢吧。」

  「市儈。」

  「盧昂在這個時節非同小可呢,你一直喜歡金色雨花,站在樹蔭下,那些金黃色的小花不住落在你頭上、臉上、身上,記得嗎,金色的眼淚。」

  「不。」

  「你這個狠心的歹毒的無義氣不識抬舉的女人。」

  「我必須先問過他。」

  「你呼吸要不要徵求他同意?」

  「事實上,的確如此。」

  他叫我落地獄,我說你請先。

  不想再工作。模特兒生涯並不好過,一天變三個妝的時候,真覺臉皮會隨著化妝扯脫,髮型換了又換,大蓬頭髮隨刷子扯將出來,心痛有什麼用。

  而且最不喜歡聽見「啊你便是大名鼎鼎的周承鈺」,一聲啊之後,人們的雙眼即時架上有色眼鏡,再也看不到實實在在的周承鈺,他們的幻想力如脫韁之馬,去到不可思議的境界,陷我於萬劫不復之地步。

  我們都沒有朋友,因為沒有真人可以生活得如他們想像中那麼精彩,一接觸到真面目,他們往往有種被騙的感覺,十分失望。

  脫離工作,過一段日子,人們會忘記,可幸他們的記憶力差。

  夜長而沉悶,電話鈴響,我似少女般跳躍過去,「付於心。」我說。

  「我是喬梅林。」

  她真的不放棄,存心要與我接近。

  「你覺不覺得坐在家很悶。」

  我覺得好笑,她會寂寞?

  隨即發覺不公平,想當然,我們都犯這個毛病,替別人亂戴帽子。

  「當然悶,」我換了一個公正的角度說話,「我們在同一隻船上。」

  「要不要出來喝杯茶?」

  「我不行,我要等電話。」

  「他出了門?」

  「是。」

  「你至少還有個精神寄托。」

  我覺得與喬梅琳頗為投契,一生人從未接近過同齡女性,她有她的一套,熱情、爽朗、自信,毫不猶疑地主動接觸反應遲鈍的我,難能可貴。

  物以類聚,她也是個為盛名所累的女子。

  「你要不要過來?」我終於邀請她,「吃一杯蜜糖茶,對皮膚有益。」

  「我的皮膚糟透了。」

  喬梅琳的派頭比我大,也較懂得享受,駕一輛美麗的黑色跑車,惹人觸目。

  我笑說:「我什麼道具都沒有。」

  她凝視我,「你不需要借力於任何道具。」

  「你的開銷一定是天文數字,」我說,「不過收入也必然驚人。」

  她坐下來,「怎麼樣才可以做到像你那樣謙和?」

  「我?我是最最孤僻的一個人。」我笑起來。

  「我真的仰慕你,知道嗎?」

  「謝謝你,我也一樣,請喝茶。」

  她趨向前來,握住我的手。

  我略表訝異,本能反應地輕輕縮回我的手。

  「今天你心情好得多。」

  她看出來,好不細心,比起我首次見她,心情差得遠了。

  喬梅琳手上的鑽石非常大非常耀目,這也是我沒有的,我什麼都沒有。

  她像是知道我在想什麼,笑著說:「都是自己置的,沒有利用過男人,沒有佔過他們的便宜。」

  這我相信,看得出來。

  「那次同姚永欽出現,是赴一個製片的約,他叫他來接我。」她還要解釋。

  我笑了,「梅琳,我想你不必介意了,他在裡奧不知多開心,我們真可以忘記他。」

  「你同他來往,有三年了吧。」

  「那段日子我非常沮喪,他幫了我許多。」

  「我知道,當時你胖了許多。」

  我點點頭,「你在雜誌上讀到?」

  「是的,所以剛見面,就像認識你良久的樣子。」

  我釋嫌,是會有這種感覺的,可惜我不大留意本市的花邊新聞,否則可以禮尚往來。

  「你的事業在巔峰吧。」我問。

  「可以這樣說。」

  「我的卻已完結了。」

  梅琳笑,「你有事業已算奇跡,你從不迫、逼、鑽、營、撬、謀、推、霸……你沒有完,你還沒有開始。」

  我睜大眼睛看住她。

  是是是是,我需要這樣的朋友,喬梅琳太好了,區區三言兩語,說到我心坎兒裡去。

  她不但美貌,且有智慧,我越來越喜歡她。

  她看看表,「不早了,改天再來看你。」

  輪到我依依不捨。

  她較我獨立得多,所以感覺上要比我年輕一大截。

  我不能高飛,因為傅於琛是我的枷鎖,但我是甘心的。

  躺在床上,有種溫存的感覺,那許多許多辛酸並不足妨礙什麼。

  電話一大清早響起來。

  這一定是付於心。

  「周承鈺小姐。」

  「我是。」

  「德肋撒醫院的王醫師。」

  我坐起來。

  「你的報告出來了,周小姐,腫瘤內有惡性細胞,請你馬上來一次。」

  我呆了一會兒,「我馬上來。」

  「一小時內見你。」

  我只有二十八歲!

  我跌坐在地上,痛入心肺。

  這不是真的,我從來沒有這樣恐懼過,緊緊閉上眼睛,接著是憤怒,母親已經活到五十多歲,什麼毛病都沒有,為什麼偏偏是我,思路亂起來,耳畔充滿嗡嗡聲。

  我想找傅於琛,但他在什麼地方?我們一直玩捉迷藏,到最後再也沒法子知道雙方的行蹤。

  我一個人到醫院去。

  「你要快快決定動哪一種手術。」

  我僵坐著。

  「第一種是整體切除。第二種是腫塊連淋巴結一起切除,但有可能要接受六個月輻射治療及六個月針藥治療。」

  我低下頭。

  「假如你需要再次診斷,我們建議你迅速行動,不要拖延。」

  我站起來。

  「周小姐,康復的比率高達百分之六十以上,請快些決定動手術,我們可安排你在下星期入院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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