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我不去。」
「承鈺,只需二十分鐘,我與你在一起。」
「你應該與歐陽在一起度蜜月。」
「你出院後我自然會去。」
「我要與傅於琛說兩句話。」
「好,我在外頭等你。」
我點起一枝香煙,看著他,「你又找到借口了。」
「我不明白你指什麼。」
「你後悔了,又決定在音樂中留戀下去,可是?」
他溫柔地說:「廢話。」
「我自醫院出來,你又不知該同誰結婚了。」
「同你。」
我凝視他。
「你不學無術,除出結婚外,還能做什麼。」
「我以為你永遠不會問。」
「我要等你長大。」
「我早已經長大。」
「不,時間剛剛好,」他停一停,「怎麼,還要不要同我結婚?」
「那是我自七歲開始唯一的宏願。」
「是,我記得我們相識那年,你只有七歲。」
「當時你的舞伴,是一位黃小姐,叫伊利沙伯。」
「你記憶力真好,」他歎口氣,「她嫁了別人後生活愉快,養了好幾個孩子,都漂亮如安琪兒。」
他對黃小姐是另眼相看的。
「你心中再也沒有事了?」
「沒有,心病已經完全痊癒。」
「那麼我們即刻出發到醫院去。」
我還在猶疑。
「看在我份上,純粹給我面子,可好?」
我換上衣服,馬佩霞看到我們,按熄煙火站起來,說道:「也只有你能夠說服她。」
我已疲倦,華麗的跳舞裙子已經皺殘,腳有點脹,巴不得可以脫掉鞋子鬆一鬆,我想坐下來,喝杯冰水,傅於琛建議得真合時。
醫生替我局部麻醉,我睜著眼睛,看著乳白色的天花板,許多事,都得獨自擔當,我的面相,我的生命,我的痛苦,都屬於我自己。
母親給我一個好看的軀殼,藉著它,生活得比一般女子燦爛,我應當感激。
看護垂詢我,「一點都不痛,是不是,好了,你可以起來了,回家多喝點水,好好休息。」
「我肯定什麼也不是。」
她也微笑說:「當然什麼都不是,只是買保險。」
她扶我起身。
只有傅於琛陪我回家,馬佩霞呢。
「她回去收拾行李。今晚去峇裡度蜜月。」
能夠去那麼悶的地方,他們多多少少有點真感情。
據我所知,傅於琛從來沒有同他任何一任妻子去過那種地方。袁祖康與我也沒有,我們盡往人堆裡鑽,夜夜笙歌,半年夫妻倆也說不到三句話。
在十年前,馬佩霞這樣快活的結局是不可能的,真感激社會風氣開放。事。
我點著一技香煙。
「牙齒都黃了。」傅於琛嘀咕。
我莞爾。來了,開始管頭管腳了,那是必然的事。
「一天要抽多少?」
「我又沒有別的樂趣,吃喝嫖賭全不對我,這是我唯一的嗜好,況且世界將近崩潰,非洲有些人民已經餓了十年,處處有戰爭,讓我的牙齒安息吧。」
「承鈺,我真不知拿你怎麼樣才好。」
「陪伴我。」
「我得到美國去一趟。」
「幹麼?」
「去離婚。」
啊是,他尚是有婦之夫。
「我一個人做什麼?」
他微笑,「你有你唯一的嗜好,我不擔心。」
「快些回來。」
他說:「開始限時限刻針對我了。」
我們緊緊擁抱。
紐約有電話來分配工作,我說要籌備婚事,暫時不想工作。他們引誘我:「兩天就放你走,四十八小時內保證你獲得十二小時睡眠,婚前紀念作。」
「我要問過他。」
「問了第一次以後每次都得問,周小姐,你想清楚了?」
「我很清楚。」
「他很有錢吧。」
「市儈。」
「盧昂在這個時節非同小可呢,你一直喜歡金色雨花,站在樹蔭下,那些金黃色的小花不住落在你頭上、臉上、身上,記得嗎,金色的眼淚。」
「不。」
「你這個狠心的歹毒的無義氣不識抬舉的女人。」
「我必須先問過他。」
「你呼吸要不要徵求他同意?」
「事實上,的確如此。」
他叫我落地獄,我說你請先。
不想再工作。模特兒生涯並不好過,一天變三個妝的時候,真覺臉皮會隨著化妝扯脫,髮型換了又換,大蓬頭髮隨刷子扯將出來,心痛有什麼用。
而且最不喜歡聽見「啊你便是大名鼎鼎的周承鈺」,一聲啊之後,人們的雙眼即時架上有色眼鏡,再也看不到實實在在的周承鈺,他們的幻想力如脫韁之馬,去到不可思議的境界,陷我於萬劫不復之地步。
我們都沒有朋友,因為沒有真人可以生活得如他們想像中那麼精彩,一接觸到真面目,他們往往有種被騙的感覺,十分失望。
脫離工作,過一段日子,人們會忘記,可幸他們的記憶力差。
夜長而沉悶,電話鈴響,我似少女般跳躍過去,「付於心。」我說。
「我是喬梅林。」
她真的不放棄,存心要與我接近。
「你覺不覺得坐在家很悶。」
我覺得好笑,她會寂寞?
隨即發覺不公平,想當然,我們都犯這個毛病,替別人亂戴帽子。
「當然悶,」我換了一個公正的角度說話,「我們在同一隻船上。」
「要不要出來喝杯茶?」
「我不行,我要等電話。」
「他出了門?」
「是。」
「你至少還有個精神寄托。」
我覺得與喬梅琳頗為投契,一生人從未接近過同齡女性,她有她的一套,熱情、爽朗、自信,毫不猶疑地主動接觸反應遲鈍的我,難能可貴。
物以類聚,她也是個為盛名所累的女子。
「你要不要過來?」我終於邀請她,「吃一杯蜜糖茶,對皮膚有益。」
「我的皮膚糟透了。」
喬梅琳的派頭比我大,也較懂得享受,駕一輛美麗的黑色跑車,惹人觸目。
我笑說:「我什麼道具都沒有。」
她凝視我,「你不需要借力於任何道具。」
「你的開銷一定是天文數字,」我說,「不過收入也必然驚人。」
她坐下來,「怎麼樣才可以做到像你那樣謙和?」
「我?我是最最孤僻的一個人。」我笑起來。
「我真的仰慕你,知道嗎?」
「謝謝你,我也一樣,請喝茶。」
她趨向前來,握住我的手。
我略表訝異,本能反應地輕輕縮回我的手。
「今天你心情好得多。」
她看出來,好不細心,比起我首次見她,心情差得遠了。
喬梅琳手上的鑽石非常大非常耀目,這也是我沒有的,我什麼都沒有。
她像是知道我在想什麼,笑著說:「都是自己置的,沒有利用過男人,沒有佔過他們的便宜。」
這我相信,看得出來。
「那次同姚永欽出現,是赴一個製片的約,他叫他來接我。」她還要解釋。
我笑了,「梅琳,我想你不必介意了,他在裡奧不知多開心,我們真可以忘記他。」
「你同他來往,有三年了吧。」
「那段日子我非常沮喪,他幫了我許多。」
「我知道,當時你胖了許多。」
我點點頭,「你在雜誌上讀到?」
「是的,所以剛見面,就像認識你良久的樣子。」
我釋嫌,是會有這種感覺的,可惜我不大留意本市的花邊新聞,否則可以禮尚往來。
「你的事業在巔峰吧。」我問。
「可以這樣說。」
「我的卻已完結了。」
梅琳笑,「你有事業已算奇跡,你從不迫、逼、鑽、營、撬、謀、推、霸……你沒有完,你還沒有開始。」
我睜大眼睛看住她。
是是是是,我需要這樣的朋友,喬梅琳太好了,區區三言兩語,說到我心坎兒裡去。
她不但美貌,且有智慧,我越來越喜歡她。
她看看表,「不早了,改天再來看你。」
輪到我依依不捨。
她較我獨立得多,所以感覺上要比我年輕一大截。
我不能高飛,因為傅於琛是我的枷鎖,但我是甘心的。
躺在床上,有種溫存的感覺,那許多許多辛酸並不足妨礙什麼。
電話一大清早響起來。
這一定是付於心。
「周承鈺小姐。」
「我是。」
「德肋撒醫院的王醫師。」
我坐起來。
「你的報告出來了,周小姐,腫瘤內有惡性細胞,請你馬上來一次。」
我呆了一會兒,「我馬上來。」
「一小時內見你。」
我只有二十八歲!
我跌坐在地上,痛入心肺。
這不是真的,我從來沒有這樣恐懼過,緊緊閉上眼睛,接著是憤怒,母親已經活到五十多歲,什麼毛病都沒有,為什麼偏偏是我,思路亂起來,耳畔充滿嗡嗡聲。
我想找傅於琛,但他在什麼地方?我們一直玩捉迷藏,到最後再也沒法子知道雙方的行蹤。
我一個人到醫院去。
「你要快快決定動哪一種手術。」
我僵坐著。
「第一種是整體切除。第二種是腫塊連淋巴結一起切除,但有可能要接受六個月輻射治療及六個月針藥治療。」
我低下頭。
「假如你需要再次診斷,我們建議你迅速行動,不要拖延。」
我站起來。
「周小姐,康復的比率高達百分之六十以上,請快些決定動手術,我們可安排你在下星期入院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