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謝謝你。」
「速速回來。」
我用手緊緊捂著臉,眼前金星亂冒。
我的天。
腳步蹣跚地走到醫院門口,聽見有人叫我,「周承鈺,周承鈺。」
啊!茫茫人海,誰人叫我,誰人認識我?
我停住腳步,轉過頭去,喬梅琳坐在一輛開蓬車內向我招手。
我走近她。
她有一絲焦慮,「女傭人說你在德肋撒醫院,我找了來,有什麼事嗎?」
我臉如死灰地看著她,「肯定要動手術。」
她臉色大變,痛惜地看著我。
我牽牽嘴角。
「上車來,我送你回家。」
在車上,梅琳沉實地簡單地告訴我,她母親兩年前死於同一症候,經驗仍在。
經過六十分鐘討論,我們安排在另一間醫院做第二次檢查。
梅琳冷靜、鎮定,辦事效率一流,我們沒有心情促膝談心,對白斷續,但結論往往一樣。
她說:「最主要是看你自己如何奮鬥。」
我不出聲。
「通知那位先生沒有?」
「我不知道到什麼地方去找他。」
梅琳深覺訝異,但沒有追問。
我倆這一輩子注定要錯過一切。
「不要緊,我們可以應付。」
我用手抱住頭。
梅琳忽然問:「怕嗎?」
「怕得不得了。」
「要不要搬來同我一齊住?」
「對你來說太麻煩了。」
「不是常常有這種機會的,有我在,熱鬧一點,你不會有時間深思。」
「讓我想一想。」
「不要想了,他要是想找你,一定找得到。」
我想是,要找總找得到,一定是發生了什麼事,不然不會三日三夜不同我通信息。
事實我在這一生,不懂愛別人,他幾時來都不要緊,我總在等。
第二次檢查報告亦建議即時施手術。
我在鏡子裡看自己,上天不高興了,他給的,他收回。
我同意。
醫生建議部分切除,損失不那麼大,不致於殘廢,但事後一年的深切治療,需要勇氣及耐力沉著應付。
梅琳沉默良久,「我贊成。」
我十分感動。
她原不必如此,普通新相識朋友,何必擔這個關係,實牙實齒幫別人作決定,弄得不好,被人怪罪。
多少假撇清的人會得冠冕堂皇地把事情推得清潔溜溜,「你自己想清楚吧,誰也不能幫你。」
我們在郊外喝茶。
「要找,還是找得到他的吧。」
「終究進病房去的,還是我,醫生不要他。」
「你很勇敢。」
「真正勇敢的人才不作瓦全。」
「這樣想是不正確的。」
「你說得很對,」我握住她的手,有點慚愧,「你對我太好了。」
「我們終於成為朋友。」梅琳說。
我點點頭。
梅琳感慨,「多年來也努力結交朋友,慷慨於時間及金錢,但每說的一句話每做的一件事轉頭便被誇張地轉述誤導,弄得精神非常困惑,以致不想再浪費心血。誰叫我們做名人呢。」
「你太過緊張,因而耿耿於懷,面子不用看得太重。」
梅琳失笑,「你一眼便看穿我的弱點。」
「請告訴我,手術後是否會變得非常醜陋。」
「母親一直沒有讓我們看到,一定是可怕的,但部分切除應該好得多,你仍可任模特兒工作。」她說。
我伏在茶桌上不語。
「你害怕疤痕?」
我細聲說:「我統共只有一個美麗的軀殼,失去了它,什麼都沒有。」
「你不會失去它,你會生活下去,」梅琳說,「軀殼總會老卻,失去美麗。」
「藥物的副作用會使我頭髮掉光。」
「如果我是你,我不會擔心那些,救命比較要緊。」
喬梅琳說得對。
與她在一起,我得到很多真理。
傅於琛終於有消息,這次是他找不到我,我拒絕透露行跡,喬梅琳說:「請他即刻回來。」我搖頭,不是在這種情況下,不要他看見我狼狽的樣子。
他留言說下星期五會回到本市。
星期五,我在星期四動手術。
「我決定告假陪你。」梅琳說。
我搖頭。「有沒有人陪都一樣,大部分時間都是昏睡。」
「但你會知道有人等你醒來,那是不同的。」
醒來的時候,第一個動作便是將手探往左胸,略為安心,因為它還在。
接著看見傅於琛痛心憤怒的面孔。
他壓抑著情緒問:「痛嗎?」
我搖搖頭。
「為什麼瞞著我?這等大事也不與我商量。」
我沒力氣分辯。
「幸虧挑了個好醫生,你孤意獨行還要到幾時?」
我做了個哭笑難分的表情。
傅於琛仍似氣急攻心,「承鈺,我永遠不會原諒你。」
我別轉面孔。
他以為我同他玩遊戲。
接著梅琳進來,她看他一眼,然後輕輕伏到我病床上,握住我的手,「醫生說你很好,你過正常生活的成數極高。」
我點點頭。她用了一隻新的香水,很濃郁的果子味,沖淡了消毒藥水,使我略覺安全。一個女子,有時需要另一個女子更多,因為只有她們瞭解,她們明白。
梅琳說:「你會活下去。」
我輕輕答:「但失去頭髮及幽默感。」
「你不會。」
傅於琛震驚,才離開數天回來,已經物是人非,他再一次失去機會。
我閉上眼睛。
出院那一日,傅於琛來接我。
實在不願意見到他,只差那麼一點點,已可以達成畢生願望,但生活總與我們開玩笑,你計劃的是一樣,發生的又是另一樣。
胸口裡充塞著淚水,但嘴角卻牽動一個笑。
傅於琛輕輕說:「我與醫生詳細談過。」
當這件事結束,我們都會成為專家。
「只需要治療一年,承鈺,一年後你可以康復,醫生有很大的把握。」
我什麼也沒說。
「明天,我們就去註冊結婚。」
他把臉埋在我手心中,我感覺到他炙熱的眼淚。
「承鈺,」他嗚咽說,「我傷心到絕點,不知怎麼辦好。」
「一年後再說吧,我或許會痊癒。」
「讓我來照顧你。」
「不,我還想給你留一個好印象。」
「最好讓佩霞看護你。」
「她要服待自己的家,還是放過她吧,我有自己以及醫生護士,會渡過難關的。」
「懇求你,不要拒絕我。」
「不會成功的,付於心。」
「承鈺——」
我輕輕按住他的嘴,「答應我一件事。」
「任何事,請你說。」
「不要再結婚。」
他應充我。
那只不過是轉移他的注意力,使他覺得終於為我做了一件重要的事。
馬佩霞在兩個星期後蜜月回來。
一身太陽棕,看得出小心翼翼地搽過不少防曬品,但紫外線還是在她臉上添了一大堆雀斑,我對牢她搖頭,她會後悔,一定是為著遷就歐陽,他是戶外型。
她很為我擔心,「可以讓我看看手術結果?」
我搖搖頭,「太不雅觀了,因為壞細胞蔓延列四個淋巴結,連續三個月要躺在電療器下,如果壞細胞伸延到二十個淋巴結,我不會坐在這裡。」
「專用名詞琅琅上口了。」
「這些都是我日常生活用字。」
她細細端詳我。
我問她:「婚姻生活愉快嗎?」
「承鈺,聽說你最近同喬梅琳來往得很密。」
「她是我的朋友。」
馬佩霞靜一會兒,「她是怎麼樣的一個人,你知道沒有?」
「她是一個極之關心我的人。」
馬佩霞點點頭,「其他不重要?」
「當然,不重要。」
「承鈺,我們仍然愛護你,別忘記我們。」
「你在外頭聽了什麼謠言?」
「承鈺,你說得很對,一切不重要,」
馬佩霞充滿憐惜地趨近,用手細細觸摸我面孔。
我握住了她的手。
「但願你快快康復,再度投入工作。」
「謝謝你。」
她長長吁出一口氣。
這一段日子最難熬,每日似上班一般,穿好衣服赴醫院,躺在電療室接受治療,龐大的機器顯得我身軀渺小,對護理人員來說,任何病體完全公平招待,臭皮囊的價值等於零。
但是梅琳總使我精神振奮,她每一日駕駛不同顏色的車子來接我,竭力驅走低壓。
在那三個月根本沒有見過別的朋友。
傅於琛來過。
看到傅於琛很高興,但是沒有主動的對白,只能微笑地回答他問話。不,我不想跳舞。沒有,醫生說什麼都可以吃,但最好以蔬果為主,有空多數看書。梅琳每天與我一起,明年或許可以共游歐洲。
聽到梅琳的名字,他緘默。
過一會兒他再要求,「承鈺,讓我來照顧你。」
「我已經欠你很多,無法償還,你實在不必與我一齊挨這一年。」
「你情願去欠一個陌生人的情。」
「梅琳不是陌生人。」
「是,我們現在都知道,她把你霸佔著,別人難以接近你。」
「你要接近我做什麼?」我問他,「我再也不比從前,連自己都不認識自己。」
「你應該知道我不是那樣膚淺的人。」
傅於琛要證明什麼呢,為著舊時,為著表示他有深度,都是不夠的。
我需要新生活。一個不知我過去真面目的朋友。
我說:「過了這一年再說吧。」
他沉默地離去。
梅琳知道這件事之後說:「他的情緒震盪平復後,不一定會再回來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