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你,」馬佩霞氣問,「太不負責,到現在還縱容她。」
傅於琛說:「歐陽太太,這些事你就別理了,再管下去只怕你嫁不成。」
「讓我下車,司機,停車。」
「佩霞,你已不是一個兒童,做得大體點。」
馬佩霞才不說話了。
今夜不知發生什麼事,大家忽然瘋狂起來,近二十年的壓抑,把我們逼成這樣。
馬佩霞喃喃說:「我喝多了。」
把她送回家,歐陽聞聲到園子來接,她對我們體貼了一輩子,總算有人對她也這樣好,真替她高興。
接著送我,傅於琛忽然問:「累了沒有?」
我一顆心提了起來。
「跳舞跳累沒有?」
我沉默一會兒,「這話應由我問你。」
「這麼多舞伴,鍾情於誰?」
「你呢?」
「你知道答案。」
我渾身寒毛豎了起來,激動地看著窗外。
過很久很久,我開口問:「你的名譽呢,你的地位呢?」
他比誰都愛惜這些,因為得來實在太不容易。
誰知他反問:「我的生命呢?」
我抬起頭來,「到家了。」
「鎖上門,不要聽電話,姚永欽說不定找上來,要不嫁他,要不叫他走。」
我搖搖頭,「他不會來。」
「你當然比我更清楚他。」
我們在門前道別。多年來,我與他的感情似一本尚未打開的書,內容不為人知,如今好不容易已翻開扉頁,又何必心急,已經等了這麼些年。
我胸口暗暗絞動,只得再歎息一聲。
「我明天來。」
我笑,「門鈴用三短兩長,好叫我懂得開門。」
他伸出手摸摸我面頰,手是顫抖的。
回到屋內,吁出長長一口氣。
並沒有睡,坐在露台,直到天亮,看著天空漸漸由暗至明,感覺奇異。門鈴第一次響,並不是三短兩長,還是撲出去應,一時沒想到玻璃長窗開著,整個人撞上去,首當其衝的是左胸,痛得我彎下腰來。
女傭訝異地看著我。
我邊揉邊叫她去應門。
是人送花上來,肥大的枙子花香氣撲鼻,我微笑,取過卡片,看他寫些什麼。
喬梅琳。
輪到我不勝意外。她,這是什麼意思,恭祝我同姚永欽鬧翻,她平白揀個便宜?
忍不住冷笑,多麼奇怪的表示心意方式。
她可以全權接收姚永欽,不必這麼幽默。
不去理會她。
靜靜坐在早餐桌子上讀報紙。
傅於琛還沒有來。他會不會食言?這麼些年來,他從來沒應允過什麼,也不必這麼做。
電話鈴響,我親自去接。
「希望沒有打擾你。」是陌生女子非常禮貌體貼磁性的聲音。
我看看話筒,這是誰?「你打錯了。」
「周小姐嗎,我是喬梅琳。」
「哦,是你,我收到你的花,謝謝。」我沒有她那麼客氣。
「請別誤會,姚永欽對我來說,什麼都不是。」她急急解釋。
我緩緩地說:「這話怎麼說呢,我也正想說,姚永欽在我這裡沒有地位。」
她喜悅地說:「那麼我們可以做朋友。」
喬梅琳這人好不奇怪,不是敵人,也不一定自動進為朋友,我尊重她與我一樣,有份出賣色相的職業,故此敷衍地說:「對不起,我在等一個比較重要的電話。」
「啊,我們下次再談。」她仍然那麼輕快。
「好的,下次喫茶。」我說。
「再見。」
姚永欽對她來說,不算什麼?
隨著報紙送上來的一份雜誌的封面,正是喬梅琳。
我凝視雜誌良久。
沒到中午時分,我就外出了,胸口痛得吃不住。
第十章
醫務所裡擺著許多雜誌,都是喬梅琳,現在流行她那種樣子:健康、大膽、冶艷。其實我與她的年紀差不多,但是我出道早,十年八年一過,彷彿已是老前輩,說喬梅琳與我都是二十多歲,沒人會相信。
況且我狷介,她豪放,作風便差了一代,大家穿一條爛褲,味道是不同的,她那樣穿是應該的,我穿便是邋遢。
她可以戴大塊大塊的假玻璃寶石,塑膠珠子,爬在爛泥中,而維持性感的形象。
我不行。
我要永生永世裝個不食人間煙火的樣子。
醫生傳我。
她年輕,外形也很漂亮,我嘲弄地想:看,如果我爭氣一點,說不定就是這位女醫師。
她問:「馬小姐介紹你來?」
「是。」
「什麼事?」
「胸部撞了一下,痛不可當。」
「請躺下,我替你檢查。」
她的手勢很純熟,我忽然警惕起來,這不是檢查乳癌?同雜誌介紹的步驟一模一樣。
我留意醫生的表情,她很安詳,我也鬆弛一點。
她已經覺察到,「不要緊張,身子幹麼抽搐?」
「沒事吧。」
「這裡有一個脂肪瘤。」
我看著她,希望在她雙眼中,找到蛛絲馬跡。
「我們依例抽樣檢查一下。」
我一骨碌自床上跳起來,「我不過是來取兩顆止痛藥,沒想到會有這樣的麻煩。」
「很簡單的——」
「我不想做。」
我扣鈕子便走。
拉開醫務所的門,便看到馬佩霞,我惱怒地說:「你的醫生朋友是個郎中,我來止痛,她卻幾乎沒推薦我把腦袋也換掉。」
醫生沒有生氣,馬佩霞卻白我一眼。
我莫名其妙地激動。
醫生過來說:「不要害怕。」
我害怕,怕什麼?拉著馬佩霞就走。
到街上,風一吹,人醒過來,問馬佩霞:「你怎麼來了?」
「來看你可需要照顧。」
「你原不必這樣。」我握住她的手,「快要做新娘子了,忙不過來的苦,還得抽空出來照顧我。」
「怎麼忽然客氣起來。」她微笑。
我沒有回答。
「承鈺,我一直想,如果沒有我,你同傅於琛不至於到現在這樣吧。」
我一怔,失笑,人總是離不開自我中心,連溫柔謙和的馬佩霞都不例外,她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了,我不忍告訴她,她不過是傅於琛芸芸舞伴中的一名,即使舞姿出色,他也不會同她過一輩子。
當下我微笑道:「我們現在不是很好嗎?」
她不言語。
「我疲倦,要回去休息。」
「我送你。」
我沒有拒絕。
車子到門口,馬佩霞問:「要不要我上來陪你?」
我搖搖頭。
上得樓來,用鎖匙開了門,看到客廳裡坐著一位女客。我一怔,這是誰,我並沒有約人。
女客聞聲轉過頭來,見到我,立即揚聲笑說:「我是喬梅琳,不請自來,請勿見怪。」
我十分意外,多年來與老一代的人相處,已經學慣他們摸啞謎,很少接觸到如此開門見山的人。
「嗨,」她說,「好嗎?」
喬梅琳比晚上濃妝的她要年輕好幾歲,一雙眼睛晶光燦爛,照得我幾乎睜不開眼來。
她精神這樣充沛,像是服食了什麼藥似的。
我疲倦地說:「喬小姐,今日我沒準備見客,精神也不好。」
她立即問:「有什麼事,我能否幫你?」
多麼熱情,而且表露得那麼自然率直坦誠,我深深詫異,對我來說,相識十年,才可以成為朋友,而敵人,敵人要二十年的交情才夠資格。
喬梅琳笑著說:「我一直希望能夠做得像你那樣國際著名,成為哈潑雜誌選出來的美女。」
「這兩年有色模特兒大大抬頭,風氣所鍾而已。」
她上門來,到底是為什麼?
「我路過這兒,順便探訪你,如果你不介意,我們可否喝杯茶?」
「為姚永欽嗎?」我為她的坦率所感染。
她一怔「不不不不不,」一疊聲地說,「不是我誇口,似他那樣的公子哥兒,本市是很多的,喬梅琳不必為他擔心事。」
我笑問:「那麼你上來,是特地為了要與我做朋友?」
「有何不可呢?不是已經說過,我仰慕你已經有一段時候了。」
我去開了門,「有空我們喫茶吧。」
「如果你真的關心姚永欽,那麼讓我告訴你,他昨天下午已經同另外一位小姐到裡奧熱內盧度假去了。」
我喜出望外,隨即壓抑自己,「啊是,裡奧在這種氣候可美得很呢。」
「我希望你信任我。」
「再見。」
我在她身後關門,問女傭為何放陌生人進屋。
女傭大不以為然,「她是喬梅琳,她不是陌生人。」
我倒在床上休息,卻不能完全鬆弛,因為傅於琛的緣故,他今天要來與我攤牌,曲終人散,舞池只剩我們兩個人,我想聽他要說什麼,我等了這麼些年。
朦朧間只覺得女傭像是又放了人進來。
客人直入,到我床邊推我,我睜開眼睛,是馬佩霞。我取笑她:「歐陽夫人,你怎麼纏上了我?」
「承鈺,不要再說笑話。」是傅於琛的聲音。
永遠的三人行,馬佩霞說什麼都要在要緊關頭軋一腳,真正可恨。
「什麼事?」
傅於琛看著我,「承鈺,我要你即刻入院檢查。」
我一怔,原來如此,「喂喂喂,別這麼緊張好不好。」轉頭看馬佩霞,「你那道上的朋友說了些什麼?」
「她堅持你做切片。」
我坐起來笑問:「為著什麼?」
「穿衣服,」傅於琛說:「不要與時間開玩笑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