媒人答:「叫周翠仙。」
四海笑了,他低下頭。
「怎麼樣?」
「就是她好了,請告訴她,到北國生活,是要吃苦的。」
四海母樣大悅:「什麼,那邊不是金山銀山有奶有蜜的極樂土嗎?」
四海說漏了嘴,非常尷尬。
四海帶著他那麼肇年來的積蓄回來,其中還有龐英傑何翠仙的饋贈,箱子打開,五光十色,什麼都有,千里鏡,萬花筒,絲披肩,寶石戒子,還有,還有說不完的故事。」
兩個弟弟羨慕之極,「大哥,帶我們去,我們跟你走。」
四海心一動,「可是,誰照顧母親與妹妹呢。」
弟弟們垂下眼睛。
「替你們置了地,自耕自足,又待妹妹嫁人,再說吧,在家千日好。」
「大哥,但是你出門兜一轉就發了財回來。」
四海怔住。
過很久他才說,「不是每個人同我一樣幸運,」
也只能這樣講,不能訴苦,因為鄉下的兄弟也苦。
「我們也想出去碰碰運氣。」
四海說:」「外頭的世界也很凶險,來,讓我告訴你們,林總統怎樣解放黑奴。」
「不要聽那個,悶壞人,上次你說到馬戲班裡有長胡的美女。」
四海耐著性子,「我講海底敷設電纜的事給你們聽。」
「說馬戲班裡的侏儒。」
聘禮過去,周小姐過來。
一進門,大家便看到她有一雙天足,四海反而放心。
嫁壯裡一些衣服被褥都是現買的粗劣貨色,四海跑過碼頭,自然辨認得出。
可是,羅家的新房也同樣簡陋,什麼都沒有。
聽得弟妹在門外咭咭笑,年輕的新娘子也笑了。
四海掀下她的蓋頭。
她輕輕抬起頭來,一雙烏溜溜眼睛,滿臉笑容,異常秀麗的鵝蛋臉。
四海有意外驚喜。
她輕輕說:「從此我們是夫妻了。」
四海也說:「真是的,大家要好好過日子。」
「你脾氣算不算壞?」
「不算,我有名的糯米脾氣,你呢?」
「我比較急性子,但不會無理取鬧。」
兩個年輕人一見如故,秉燭夜談。
四海說:「從今日開始,你要為我煮飯洗衣養孩子。」
「我明白,我能夠勝任,可是,你也得愛護我。」
「那自然,不過,到了外國,我們得重頭開始,我的節蓄已經全部給家人。」
「我明白。」
四海十分高興,「你喜歡有幾個孩子。」
「聽上天安排。」
「對,對。」
四海喜歡翠仙的樂天性格。
「只怕你會想念父母。」
「父母早已故世,我在兄嫂屋中長大。」
四海即時對妻子的童年有充分瞭解,「不要緊,現在,你已有自己的家。」
羅四海這小子,一直受幸運之神眷顧。
周翠仙沒讓他失望,她沉默寡言,但是一副好笑容,手足勤快,天生有組織能力,做起家務來整整有條,好學,聰明,聽教,又懂得尊重長輩。
翠仙來得及時,辦完喜事之後,四海的母親很快倒下來。
但她是個愉快的病人,明知自己不行了,還絮絮不休談著家事,苦中作樂。
「……生了孩子,記得同他們說,祖母姓陳,外婆姓盛,母親姓周,女人的姓字老是沒人記得,真吃虧,即使是女孩,也設法讓她讀書識字。」
說著她會忽然打個盹,醒來又繼續下去:「啊,我講到哪裡?」
四海總是耐心的提醒她。」
「千萬不要做外國人,要會中文呵。」
四海忽然淒涼地笑,「做中國人有什麼好,人命賤如爛泥。」
他母親吃驚,「這孩子,怎麼講出這種話來,造反。」
的確是要造反了。
母親瞌上眼的時候,面孔寧靜滿足,「本可替你們帶孩子,但是老天爺要召我回去呢。」
四海與翠仙默默站一角侍奉,聽得出母親不介意離開這個世界,她實在大勞苦大寂寞。
半個月後,她如願以償,享年三十六歲。
四海沒找到他舅舅陳爾亨這個江湖小混混像是已在空氣中消失。
或者,他出現的唯一目的,不過是要把四海帶到外國去。
晚上,四海坐在母親的驅殼旁,默默地瞻仰遺容。
母親出奇地年輕,同四海幼時記憶一模一樣。
翠仙斟一杯熱茶給他。
四海問她:「你怕嗎?」
翠仙眉毛都不抬,淡淡答:「自己的媽,怕什麼?」
四海知道他娶對了人。
再過一個月,他們便雙雙離開了鄉下。
船一到公海,四海便摘下假辮子。
翠仙說:「外國男人短頭髮倒是清爽。」
「也不是,紅人就梳兩角辮子。」
「啊,這麼有趣,倒要見識見識。」
兩個一無所有,出身清苦的年輕人,因緣份結為夫妻,萬幸說話投機,竟成為好伴侶。
四海從來沒有這樣快活過,她專心服侍他,他也小心翼翼了門心思對她好,二人有商有量,多年來的孤苦,一掃而空。
有好飯好菜,翠仙總是留給四海。
四海笑道:「不必擔心吃不飽,以後我們每天可以吃雞蛋。」
翠仙只是笑。
回程中,船駛到檀香山,四海特地到芝林藥店去打探老孫下落。
那位長者迎出來,認得四海,告訴他:「宗柵到日本去了,」在外國,他們可以暢所欲言,談到抱負:「我年紀已大,只得兩個女兒,藥店要來無用,已經捐給同盟會了。」
「老伯,同盟會最終目的是什麼?」四海想再三肯定此事。」
長者笑笑,「革命起義,推翻腐敗專制的滿清,建立民國。」
呵民國。
「人民的國家,中華民國。」
「有成功的希望嗎?」
「不做,一絲希望也無,肯去做,總有一絲希望。」
「可是,那是殺頭的死罪。」
長者吁出一口氣,「沒有不流血的革命。」
四海握緊拳頭。
「宗珊到了溫埠,你要幫他忙。」
「一定盡我棉力。」
回到船上,翠仙問:「找到朋友嗎?」
四海卻反問:「翠仙,我們若有兒子,你肯放他去做革命黨嗎?」
翠仙退後一步,臉色突變,「不,不可以,」她哭出聲來,「我兒子是普通人,不會的,他不會的。」
四海歎口氣,不忍心,安慰年輕的妻子:「我們在外國生活,找誰去革命。」
翠仙總算安靜下來。
那夜,她還是做了噩夢,「不,呵,人頭掛在城牆上示眾,可怕,可怕!」
頭顱拋出去,為的是老百姓,可是老百姓卻覺得他們的頭顱可怖。
四海看著自己一雙做苦工做得疤痕纍纍的雙手,這一點委屈算得什麼,還有,被洋人叫一兩聲支那人,又何必計較。
有人為不相識的同胞犧牲生命呢。
第十一章
船返回溫哥華的時候,年輕的翠仙已經懷孕。
四海要通過若干私人關係,翠仙才能上岸。
溫埠的糖業鉅子羅渣士特地派管家來接他上岸。
一個中國人能得到這樣待遇,實屬難得。
他們一家只能住在店中閣樓。
四海告訴妻子:「暫時忍耐一下,不久我們可以置幢房子。」
可是等到第二個孩子出生,他們仍然屈居閣樓。
人客進進出出,順便與孩子們玩,「這麼大了,會講話沒有,啊,不給我一個笑臉嗎。」
何翠仙為這個情況生氣:「邋遢真是中國人本色。」
四海卻笑嘻嘻,錢都搬到鄉下了,先安置了家人再說。
何翠仙猶自恨恨道:「一團糟!」
四海的妻子只得訕訕地抱起兩個孩子,「來,媽媽同你們上街看摩托車去。」
她對這位長得像外國人的姑奶奶既敬且畏。
何翠仙看著他們母子的背影:「根本幫不到你。」
四海對姐姐一向容忍,笑道:「她已經幫到不少。」
何翠仙大怒:「你才一心一意幫著她。」
四海唯唯諾諾。
「我在維多利置了間房子,租給你們住,老婆同孩子沒事別出來獻世,拋頭露面,當眾餵奶,成何體統!」
四海默不作聲。
「鄉下親友還以為你的錢是揀回來的吧,設想到財主自己活得像乞兒。」
半晌,待翠仙罵夠了,四海才說:「也只得姐姐疼我罷了。」
何翠仙住了嘴。
只有這小子明白她,她臉色稍霽,說下去:「維多利中國人越來越多,你不如到那裡去開爿分店,兩邊走,想必照顧得來。」
四海搔搔頭皮,他苦無本錢。
「我替你想過了,這是最後一次借給你,以後可不准動輒回鄉下去充大頭鬼。」
姑奶奶走了良久,孩子們才由母親領著回來。
翠仙吐吐舌頭,「厲害。」四海笑,「她年輕時,更不讓人,此刻已經收斂了。」
「不過每次罵完,我們總撈些好處。」
「她心好。」
「她長得似外國人,還有,女兒更活脫脫是個洋娃娃,真漂亮。」
四海應一聲,他不願意與人在背後議論他姐姐,即使那人是他妻子。
「她做什麼生意,賺那麼多?」
「孩子哭了。」
「沒有哇。」
四海溫和的重複:「孩子哭了。」
翠仙立刻知道丈夫是叫她住嘴,她飛紅了臉,從此不再多嘴。
四海甚覺安慰,知道她明白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