這樣的妻子,也已是賢妻,四海為自己慶幸,不然的話,他管他做,她管她說,有什麼味道。
該年冬季,天氣特別冷,成日成夜刮著大風雪。
深夜。有人急急敲門。
四海的屋子尚未裝置電燈,他自床上躍起,點起洋燭,下樓察看。
孩子聞聲,驚嚇,哇一聲哭起來。
一打開門,風夾雪撲面而來。
門外站著兩個人。
站前頭的聽見幼兒啼哭,微笑道:「四海,你做了爸爸了。」
那個映著身後風雪,宛如天兵降世,他哈哈笑起來,把身後一人拉進屋內。
四海驚喜萬分,「老孫!」
他的同伴是王興。
老孫說:「四海,麻煩你做些熱的麵食,餓壞了。」
翠仙安頓了孩子,立刻來幫忙,一句話不說。
因趕時間,先炒了一大碟肉絲炒年糕,再切了半隻醉雞。
王興吃得特別多。
「老孫,你們是幾時到的?」
「來了有幾天了,到今日才抽空來探訪你們,切莫見怪,四海,你在溫埠多人知道,據說,龐英傑是你姐夫,能否介紹我認識?四海,鎮南關已經起義,我們需要大量軍費。」
四海一言不發,轉入房內,取過一隻小鐵箱,走出去,交在老孫手中。
老孫笑了,「別交給我,我們此地有個代表。」他說了姓名地址。
王興仍然埋頭苦吃,四海替他斟了一大杯熱茶,他咕嚕咕嚕喝下,走到牆角,席地就睡。
老孫說:「他累了。」
「明朝我去打電報,請龐大哥來見個面。」
老孫按住他的手,「不可,在電報中告訴他,由我去拜見他。」
「老孫,起義的情況怎麼樣?」
「你問王興,他指揮起義,身先士卒,來往大陸海外,十進十出。」
四海頷首,「老孫,你先休息,我來同你打個地鋪。」
把客人安頓好,四海才汕汕地同妻子說:「把節畜全捐出去,你不反對吧。」
翠仙笑笑,「開頭時還不是一無所有。」
四海甚覺寬慰。
「不過,革命這件事,終於渺茫。」
「何以見得?」
「清朝幾百年的天下了。」
「他氣數已盡。」
「四海,你盼望建立民國?」
「當然,誰不希望國家壯大進步,民生舒泰豐足。」
「會不會換湯不換藥,到頭來又是騎在老百姓頭上喊打喊殺,為所欲為?」
「老孫同王興兄弟像是這樣的人嗎?」
翠仙低呼一聲,「他們打算黃袍加身?」
「不,不做皇帝,叫總理、總統、主席。」
翠仙怔怔地出神,回頭見丈夫神情亢奮,不敢潑他冷水,只在心中嘀咕:只怕都一樣哩。
天還沒亮,四海就起來了。
他與老孫到鎮上電訊局去打電報給龐英傑。
還沒到中飯時間,龐英傑的回音就來了。
他會乘晚班鐵路到溫哥華。
一進門便握住老孫的手,「久聞大名,如雷貫耳。」他呵呵笑起來。
笑聲宏亮,把幼兒震得發呆。
二人如多年老友般,立即密密斟談。
王興卻仍然只顧吃與睡,臉色漸漸紅潤。
翌晨,他們一行三人便匆匆離去。
四海送他們到門口,微弱抗議:「怎麼沒我份?」
王興忽然笑一笑,「四海,後方最需要你。」
四海自嘲:「是,我只會打鋪蓋炒年糕。」
龐英傑訝異,「這小子又在妄自菲薄了,三軍沒糧草行嗎?」
四海總算好過些。
真的,一樣一句話,有好聽不好聽。
越是政治人才,說的話越是中聽。
老孫與四海緊緊握手,直到兩人指節都覺得有點痛,才肯鬆手。
他們去了。
關門回頭,四海發覺妻子整個人鬆弛下來,拍抱懷中幼兒,哼著小調,臉上帶絲滿足的微笑。
四海知道她提心吊膽,生怕丈夫跟了他們走,但是四海不是同盟會需要的人才。
萬幸。
四海輕輕說:「你不應那樣想。」
翠仙抬起頭,「我只知我同孩子沒了你,賤若爛泥。」
「國家若淪落在列強手中,我們更加賤。」
過半晌翠仙才說:「我的目光沒有那麼遠,」她笑了,深深親吻幼兒臉頰,孩子咭咭笑起來,「我是個普通小百姓。」
夾縫中,只要有一點點雨露,一絲陽光,就存活下來了,且孜孜不倦,開枝散葉。
半個月後,何翠仙趕到四海處。
她沒帶孩子。
獨個兒作男裝打扮,坐下來,脫下帽子,自褲袋取出一隻扁瓶子,對牢嘴便喝酒。
喝光了,把那隻銀扁瓶摔到牆角,噹一聲,孩子聽見卞,蹣珊走過去,揀來玩。
她喃喃道:「這是命。」
說罷伏在桌子上,醉倒了。
四海夫婦把她抬進臥室去,他倆打地鋪睡。
半夜,她們聽到哭泣聲。
第二天,何翠仙神色如若,告訴四海,龐英傑寫過一封短簡,告訴她,暫時不會回家,他有更重要的事要辦,她如果能等,就等,不能等,別等,千萬不要勉強。
四海呆住,半晌,震驚他說:「翠仙姐,是我發電報把他請來——」
何翠仙擺擺手,「四海,千怪萬怪,怪不到你頭上,他等了他們不知道有多久,事實上他一生都在等中華有復興的一日,銅牆鐵壁都擋不住他。」
大家沉默,四海內心惻然。
「總算過了七年好日子,」翠仙吁出一口氣,「夫復何求。」
四海問:「翠仙姐,你有何打算?」
翠仙忽然笑了,「等得了,等呀,等不了,另外嫁人。」
四海吃一驚。
翠仙隨即歎氣。「等,」怎麼不等,革命終有完結的一天,不是你死,就是我亡,我等。」
「翠仙姐,要不要搬來一起住?」
何翠仙轉過頭來,看著四海夫婦,揚起一角眉毛,「什麼,叫我替你們管家,我才不幹,各歸各最好。」
四海說:「是,是,反正姐姐近日常常來溫埠做生意。」
翠仙語氣轉為溫和,「四海,你同我都知道,龐英傑是不會回來的了。」
四海不敢搭腔。
翠仙說下去,「他們都回不來了,」停了一停,忽然吟道:「可憐河邊無定骨,猶是深閨夢裡人。」
她用手掩住了臉。
時間過得真快。
中國人在溫埠的力量也凝結得真快。
四海兩個孩子已進自己人辦的學堂讀書,對數學有興趣,教他們床前明月光,則咭咭笑,無甚理解,同洋童吵架,口角一如外國人。
踢牛仍在店裡幫忙,赫可卑利則已返回紐奧爾良去尋親。
店舖已是溫埠老子號,用著十來個夥計,年年均有盈利,早已償還何翠仙那邊的債務。
手邊一寬鬆,四海又想起家人。
他妻子很但白:「我一點不想回去,在家鄉我沒過過一天好日子,兄嫂並不疼我,吃與穿都輪不到我,大哥開口罵我,大嫂只在一旁咪咪笑,恁地陰毒,我不會懷念那種日子,既然出來了,只當逃出生天。」
四海十分尊重妻子,事情耽擱下來。
此刻的他,不折不扣成了僑領,事忙,不經安排,一時也走不開。
一日,他自店裡核數出來,被報童攔住,「羅斯福當選美國大總統,買張報紙看,先生。」
四海心想,我們第一個大總統幾時誕生呢。
「四海叔,四海叔,」有個少年叫住他,「請到牛打東街華漢堂,義聲叔收到一封電報,要給你看。」
四海匆匆趕去。
「同盟會有何消息?」
有人遞一張電報給他。
四海諳英語,一看,電報上只短短兩句,閱畢,他淡淡告訴眾人:「廣州新軍起義失敗。」
整個華漢堂嗡地一聲。
四海一言不發,走回家去。
也不叫車,一直悶聲不響步行了十里路,到家,滿頭大汗,坐倒在椅上,也不作聲。
兩個孩子放學回來,一邊用英語吵架,邊吵邊拍打對方,
進得屋來,那兩個十多歲的男孩看見父親臉色鐵青,知道不妙,卻未知是何事不妙。
四海暴喝一聲:「為什麼不講中文?你不是中國人?嗄,說!你是什麼人?」
翠仙聞聲,自內堂奔出。
母子三人只見羅四海一張臉漲得血紅,脖子比平日粗了一圈,額上青筋綻現,拳頭緊握,像是要找誰拚命一樣。
翠仙想把他按下座椅,她的手被大力彈開。
忽然之間,四海又似皮球般洩了氣,坐倒在椅子上,眼淚汩汩而下。
兩個孩子嚇得語無倫次,一直喊:「爸爸,我們說中文就是了,我們說中文。」講得卻還是英語。
翠仙揮揮手,叫兒子走開。
四海呆著一塊臉。
半晌,翠仙絞一條熱毛巾給他。
他才啞著喉嚨說:「革命仍須流血。」
翠仙一呆,也落下淚來。
民國成立那年,羅四海四十五歲。
他一直沒有再回家鄉。
兩個妹妹都已出嫁,因四海慷慨的饋贈,嫁妝辦得不錯,兩個弟弟到南洋去過一趟,見識過後,乖乖回來留在家中,稍後亦結婚生子。
「那時,乘船往返大西洋與太平洋已不是新聞,巴拿馬運河已經動工,英國人正嘗試用飛行機器橫渡英法海峽。
羅家已是小康之家,翠仙同丈夫說:「要回去的話,我們陪你回去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