四海感慨,「翠仙姐,外國人的書真好,外國人的書裡什麼都有。」
翠仙欲取笑他,「是是是,黃金屋,顏如玉。」
四海汗顏。
「四海,你這次回去,可說是衣錦還鄉了。」
四海不脫小生意人本色,他乘搭商船回去,不但不用買票,且有薪酬,是,他又拿起鍋鏟,在廚房做幫工,羅四海的算盤實在十分精密。
士別三日,刮目相看,四海指的是船上生活,所有設備都改良進步了,一撥機關,燈便亮起來,叫做電燈,方便之處,叫四海慨歎。
廚房比從前更加整潔,所有工作人員需穿制服,服務對象是美國人。
同伴對四海說:「花旗國統稱金山,厲害吧。」
四海此時已非吳下阿蒙,他不動聲色,只是微笑。
金山一年不知多少落魄漢子流浪到溫埠,討飯討到得勝洗衣店門口。
船到了檀香山。
四海知道那個埠土人稱火奴魯魯。
他鎖好隨身一個布袋,上岸觀光。
同伴問:「袋裡有何乾坤?」
四海說,「可以讓你看」
並非金銀珠寶,只是成疊托帶的家書。
同伴聳然動容,「啊。」
四海歎道:「幾時我們也學外國人,寫好信,放進信殼,貼一個郵票,便可寄到各鄉各縣。」
同伴說:「你恁地崇洋。」有點不悅。
四海噤聲,是,他思路的確有這個趨向,他羅四海巴不得中國一夜之間可以向外國看齊。
同伴一上岸,立刻對四海說:「我帶你去一個好地方。」
「什麼地方?」
同伴在四海耳畔低語。
半晌,四海才說:「我約了親友,你自己去吧。」
他一人在市內觀光,見到華人開的店舖,便進內搭訕。
他看到一面金漆招牌:芝林藥店,好奇,信步進內,夥計操粵語,即時出來招呼。
藥店裡氣味芬芳,四海心曠神恰,夥計捧出甘草,他取一條放在口中嚼,原來在火奴魯魯,華人的根基也這樣壯厚。
寒暄兩句後,那夥計正與四海說到當地風土人情,忽然之間,店內走出一老一小兩個人來。
四海與那年輕人打一個正面,心立刻一跳,身不由主站起來。
只見那人劍眉星目,唇紅齒白,西式頭,西眼,樣子一點都沒變,他看到四海,只猶疑一刻,已展開笑臉。
是他先快步走近與四海招呼:「人生何處不相逢!」
四海驚喜交集,「老孫,你還記得我。」
「羅四海,老朋友,」他熱烈地一把握住四海的手,「來,我們去吃杯茶,好好聚舊,你怎麼會來到檀香山,在香港又為何不與我聯絡?」
四海真正佩服他,想他是一個富家子弟,一日不知見多少達官貴人,居然清清楚楚把羅四海記在心中。
者孫向藥店裡的長輩告辭,把四海帶到佛笑樓沏茶,一張雅座上已有好幾個青年在等他。
老陳一一替他介紹:「王興、史堅喻、胡樾。溫生材、余錫鱗、陸皓東。」
四海輕輕坐下來。
他心中突然生出一陣前所未有怪異的感覺。
在座個個年輕人眉清目秀,一看便知道是斯文人,與四海粗手大腳大全然不同,他們梳著烏溜溜的辮子,前額剃得雪青青,更顯得神清氣朗。
但是四海嗅到一股殺氣。
這只是一種感覺,當年龐英傑出示他那口大刀的時候,四海亦感到渾身汗毛豎起來,人是萬物之靈,多少有點靈感,此刻,四海忐忑不安。
只聽得老孫打個哈哈,「各位兄弟,羅四海是溫埠僑領。」
四海發呆,僑領,他?」
老孫對四海說:「在座兄弟,均屬同盟會會友。」
四海背脊突生一陣涼意,他收斂了笑容,靜靜聆聽下文。
其中一名青年溫和的說:「四海兄大抵不知同盟會是什麼。」
四海大著膽子,試探問:「反清復明?」
老孫頭一個笑起來,「對了一半,四海,明人跟前不打暗話,我們不要皇帝了,我們學外國人一樣,選首相,選大總統,中國的一切,屬於中國人民。」
四海看著這班年輕人,呆住很久,半晌才問:「皇帝肯嗎?」
那個叫王興的青年笑,「不肯,也打得他肯。」
四海聽得渾身汗毛豎起來。
他耳畔嗡嗡作響,心撲撲跳,然後,用細小的聲音問:「會成功嗎?」
那王興忽然收斂了笑容,斬釘截鐵他說:「殺身成仁!」
四海發呆。
「四海兄將來我們到溫埠募捐經費的時候,你要多多幫忙。」老孫拍他的肩膀。
四海忍不住問:「家人……知道你們的意向嗎?」
王興又答:「沒有國,何來家。」
四海噤聲。
有些人活在世上,是為著自己,像羅四海便是,淨掛住吃飽穿暖,進一步令家人也過得舒服安定,已是豐功偉績,今日,四海發覺另外有一種人,不止為自己,也想為別人做點事,他所尊敬的龐英傑是例一,不住為鐵路上華工爭取權益,可是老陳與他這一班朋友的目標,又不知大了多少倍。
他們高談闊論,講到民生如何淒苦,官府如何腐敗,聽得四海心中如抱著一塊鉛。
時間到了,老孫送他上船。
四海站在碼頭上,看到他衣服飄飄,神清氣朗,胸懷大志,一如玉樹臨風,不禁自慚形穢。
四海囁嚅道:「老孫,我只是普通一個老百姓……」
老孫卻笑道:「同盟會要老百姓幫忙的地方可多著呢。」
上了船,駛離檀香山,四海一顆心才漸漸平復。
離家越近,他越是興奮。
乘小船轉往寧波,鄉音盈耳,四海無比歡欣。
他終於回到了家。
夢中返來過千百次,完全像真的一樣:陪母親說話,同弟妹敘舊,以致肉身真的到了,反而像假的似。
家門打開,一個少年問:「找誰?」
那是他的大弟,毫無疑問,四海認識他,他同他一個印子刻出來似。
「弟,我是四海。」
那孩子呆半晌,忽然劈大喉嚨叫:「媽媽媽媽,大哥回來了。」
其餘三個弟妹爭向奔出來,衣衫破舊,四海只覺心酸,「你們不必吃苦了,」他一開口便那樣說:「我有辦法。」
母親坐在天井的舊膝椅子上,緩緩轉過頭來,一臉笑容,在四海眼中,她出奇的年輕秀美,「四海,你去了那麼久。」
「才三數年罷了。」
「不止了,四海,足足五年多了。」
四海一邊分辯一邊淚如雨下,「那裡,媽媽,你算錯日子了。」
任何人都看得出來,母親已經病人膏盲,坐在籐椅上,只是為著等四海回來。
四海將臉埋在母親的手心中。
接著的日子,四海誇張地美化他在外國的經歷。
他母親莞爾,「那樣好呀,簡直是個君子國。」
為著使母親愉快放心,四海繼續毫不羞愧地吹牛。
來提親的媒人絡繹不絕,羅四海忽然成了香餑餑。
四海覺得成家立室是人生必經大事,交由母親大人代辦。
母親精神略好時,對媒人笑道:「最好能夠見個面。」
「那怎麼行!」是答案。
一個月圓的晚上,四海終於悄悄走到包家高牆下去。
他躺臥在青草地上,長長歎口氣,喃喃道:「恍如隔世,便是這個意思。」
他想都沒想到牆內會有人搭腔:「四海,是四海嗎?」
四海蓬一聲跳起來,頭碰到樹幹上,「翠仙!」
牆內人笑答:「我不是翠仙。」
「那你是誰,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?」
「你猜呢?」那少女十分俏皮。
四海怔怔站著,」我猜不到。」
「翠仙是我大姐,她一早已經嫁了人。」
「我知道。」
「是她叮囑我,到園子這個角落上來等,如果牆外有人說話,問他是不是叫四海。」
「呵。」
「你是四海吧,你回來了。」
「翠仙,你姐姐,好嗎?」
「胖多了,已是三個孩子的母親。」
「說四海問候她。」
「她回娘家的時候,我會告訴她。」
「你們好嗎?」
「聽說要換朝代了,」少女說:「叔伯都說,真要逃難的時候,可能逃往南方。」
四海沉默一會兒,「包家財宏勢厚,哪怕這個。」
早就外強中乾了。」
少女十分健談,一如她姐姐。
「四海,你這次回來,聽說是為娶親。」
我回來探親才真。」
「婚後,帶著新娘子往金山住?」
「我並非自金山來。」
剛想洋談,忽聽到有吆喝聲:「誰?誰在這裡說話?」
四海匆匆離開是非之地,戀戀不已。
他心中嘀咕,在外國,幾千里路外都可以用電話通話,在自己鄉下,隔幢牆講話都不行,真沒味道。
這種莫名其妙的禮教,非要待老孫與他的同盟會來破除不可。
晚上出來,四海躲懶,沒戴上假辮子,為免節外生枝,他匆匆奔回家去。
媒人還沒有走。
「……周家小姐,因家道中落,才蹉跎到今日,十五歲了,家務是件件通的,能夠吃苦。」
只聽得母親微笑說:「我們不嫌人家窮。」
「那麼——」
「要問問四海。」
四海脫口說:「請問周小姐芳名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