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你這話不能當眾說,有人會拿石頭扔你。」
四海說:「我有個朋友,他看不得妹妹纏足吃苦,把妹妹小腳放掉了。」
翠仙訝異,「這是誰,這樣放肆?」
「他姓孫,是一名粵人,年紀與我差不多。」
「嗯,是個危險人物。」
「他只是淘氣而已,再說,我們已經失去聯絡。」
翠仙沉吟。
也只有與他的翠仙姐在一起,四海才會興致勃勃發表偉論。
他說下去:「老外值得我們傚法的好處實在大多,人家真有腦筋,鐵路一旦貫通,各省各縣即時聯成一氣,三五日間可自西部抵達東部,糧食、信件、機器,均可迅速運至,整個國家簡直就是靠這條鐵路,而翠仙姐,我們中國人在築路工程上功不可沒。」
翠仙只淡淡一笑。
「你怎麼說?」
「騾子有沒有功?洋人會不會在事成後標榜騾馬牛?你好不天真,人家只不過把我們當畜牲。」
四海歎息,不語,話雖刻薄,相差無幾。
「我且出去替他置幾件衣裳。」
四海又笑了,「我這裡多少都有,你來挑翠仙姐,幫幫自己人。」
這兩天,可說是四海生活中最開心的一段時間,母親在鄉間無恙,姐姐姐夫又前來探訪他,稱心如意。
翠仙的花樣鏡最透,拉了丈夫與兄弟,去照相館拍照。
踢牛勸道:「那機器會把人的魂魄攝進去。」
四海不怕,興致勃勃跟去。
龐英傑坐當中,翠仙站他身後,四海立他左邊,攝影師用一塊黑布遮住機器及他自己的頭,蓬一聲,亮光一閃,四海嚇一跳,連忙緊緊閉上雙目,翠仙取笑他,「鄉下人。」她說,結果照片出來了,拍得非常好,清清楚楚三個人,真像是元神出了竅,被捕捉到關在紙上。
四海緊緊把照片收好,有機會,叫人帶回家去給媽媽看。
翠仙勸:「儲夠錢就回去吧,最要緊置間屋,買塊田,落葉歸根。」
翠仙取出亮晶晶一枚金幣,「你收著。」
「我沒地方放這等貴重的東西。」
「我帶你去銀號,放在他們那裡。」
難怪何翠仙時作西婦打扮,果然,華人只能自後門進去,偷偷摸摸,據說,不是銀行勢利,而是怕其他人客尷尬。
翠仙笑,「連帶我們的錢,都低人一等。」
四海不語。
「你知道柯德唐住的那個山?叫英屬產業,不賣給華人。…
四海好奇,「哪些中國人那麼有錢?,,
翠仙嗤一聲笑,「你以為華人統統是癟三?不少人金山銀山背著走,檀香山有富翁種甘蔗發的財,想到這裡買地蓋房子。」
「不賣給他?」
「不賣,那個山頭統住白人,怕華人住髒。」
四海啞了。
「四海,你自己好好保重。」
「你也是,翠仙姐。」
龐英傑自維多利帶回消息,同胞們終於願意順天應命,乖乖交出入頭稅,他苦笑,「在人簷下過,焉得不低頭。」
帶著妻子回交技利去了。
再過了大半年,四海也已籌到這筆款子。
他取得了戶籍,收到正式證件時,雙手顫動,感慨萬千。
萬多名華工,幾個如羅四海般幸運!
當年入境的公文是假的,把他報大了歲數,也好,他索性學做大人,成績斐然。
柯德唐的合約完工了。
外國工程人員慶祝了三日三夜,報館差人來拍照登在頭版,四海買了莫地港快報及百年日報回來看,照相中只見柯德唐站在鐵路路軌當中,兩撇大胡神氣活現地往上翹,四周圍擠滿洋人,均咧開嘴笑。
一個華工也不見。
果然,也沒有騾馬。
萬多名華工,來到異鄉,為著菲薄的薪酬,香外國人這條命派鐵路立下汗馬功勞,不少還賠本性命,可是,功成後,無一言一字一圖記載。
華人的血汗只似影子。
那日,他到柯家話別,強忍著氣,無甚言語。
柯德唐在四海面前講到他獨到的眼光:「本來有人勸我到愛爾蘭招募工人,誰會猜到瘦小的華工能擔此重任?我當初只敢用五十人,誰知他們手足敏捷,一下子搭起帳篷,煮好米飯,一如一生生活在西埃拉山中似,哈,可是一直還有人反對輸入華工,我火光了,後來,連首相都在國會說:「沒有華工,沒有鐵路。」
四海一言不發。
他靜靜走到園子去。
柯家背山面海,風景秀美,一如圖畫。
有人在他身後,四海看到長長一個人影。
他沒有回過頭去。
他知道這是誰。
他聽到沁菲亞柯德唐的聲音:「我們要搬到渥太華去了。」
四海隔一會才答:「我聽柯先生說過。」
「對不起,我曾叫你支那人。」
是遲來的道歉,不過四海接納,「我是中國人。」
「還要多謝你救了我的命。」
「應該的。」
「或許,我應該有一個中國名字。藉以記念。」
四海微微仰起頭。
「你可否替我取一個中文名?」
四海沉默,過了很久很久,他以為她走了,但是沒有,那個影子還在。
他說:「翠仙,你叫翠仙吧。」
「那是什麼意思?」
「綠玉仙子。」
「多麼美麗的名字,謝謝你。」
「不客氣。」
「再見,四海。」
「再見,柯小姐。」
再看時,影子已經消失。
四海緩緩轉過頭去,看到沁菲亞已走近屋子,衣服飄飄,宛如仙子。
「長得真美是不是?」
不知幾時,黑人管家已站在跟前。
四海不敢露出任何表示。
「柯太太想親上加親,把沁菲亞許配給她表侄。」
四海只說,「我得進去同柯先生告辭了。」
柯德唐送西四海一管自來水筆。
至今,四海擁有兩支這樣名貴的筆,雖然他從來不用。
他幫柯家打點好一切行李。
柯德唐走後,四海接到消息,何翠仙生養了,是一個女嬰,信中言若有憾:「果然生個賠錢貨,命恁地苦」,但是母女平安,萬幸產後她身體很快恢復健康。
鐵路已鋪在往藥帽站,跟著去速流站,很快到勒珍那。
華工有些跟著路軌走,有些回鄉,有些流落在溫埠,找些雜工做,大半不愁生活。
溫埠日漸興旺,愛爾蘭裔移民成群自利物浦湧至,長途跋涉,扶老攜幼,女人用頭巾紮著頭,手抱的嬰兒不安地哭泣,男人緊張彷徨,他們聽說鐵路是奶與蜜之路,總比在愛爾蘭的沼澤捱餓的好。
四海聽說,一日最多曾湧進三千名移民,光是姓凱利的就有五名,全無親戚關係,其中一個凱利拿到合約,專門殮葬華工,還有一名是職業賭徒。
也有人問過四海:「此地是否真有奶與蜜?」
四海回答得很滑稽:「假使你養牛養蜜蜂的話,是。」
第十章
他乘鐵路去探訪姐夫與姐姐,木製火車廂的窗戶高且小,看不到風景,人與人擠在直排的硬板凳上,每卡車廂當中都有一隻風爐,膳食閣下自理,可是乘客們還是十分滿意。
有人覺得無聊,張口唱起歌來,「還須多渡一條河……」
四海微笑,一路上沉默。
坐在他對面有一個嬰兒,坐在母親膝上,一聲不響,淨拿雙藍眼睛看牢他,臉上髒髒的。
四海想起他最小的弟弟,也是這樣合作,幼小的他,生下沒多久已經喪父,再不比人乖,命運更賤。
四海拿軟麵包餵那嬰兒,那母樣欠欠身,表示謝意。
同是天涯淪落人,四海想。
四海太謙虛了。
他衣著光鮮,鞋襪整齊,身邊又帶著豐富的食物。
在鐵路某一站,有親人在等他。
極明媚的五月天,他姐姐親自出來接他。
身後跟著保姆,帶著嬰兒。
翠仙直朝他抱怨,「為什麼搭三等車?同這些人擠廠起,」階級觀念呼之欲出,「至少乘二等車廂。」
四海笑,豐衣足食的她日漸嚕嗦嬌縱,同一般婦女無甚分別了,多好,四海替她慶幸。
沒多少人可以洗脫過去,從頭再來,何翠仙與龐英傑做得很成功。
四海說出心事,「姐姐,我想回鄉一行。」
翠仙頷首,「回去娶妻,把她帶過來一起生活。」
「我只想看看母親。」
「店舖怎麼辦?」
「踢牛跟我那麼些日子,相當可靠。」
「那紅人,月圓之夜仍然戴起羽冠祭祖?」
四海笑,何止,踢牛不知自何處抬來一柱圖騰,豎立在得勝洗衣店門口,圖騰頂是一隻振翅欲飛的雷鳥,兇猛精神,是他家族徽號云云。
「我們除了洗衣,也經營乾貨,做得不錯。」
「你大哥有你一半腦筋就好了。」
「龐大哥志不在此。」
翠仙笑,「喲,他是英雄,我是狗熊。」
四海更正她:「他是英雄,你是美人。」
好話誰不愛聽,老練如何翠仙,仍覺受用。」
四海說:「這次回鄉航程,要渡過太平洋,往西駛,經過檀香山與東瀛。」
「呵四海,你真正邀游七海。」
四海笑咪咪,「讓我數一數,太平洋、印度洋、紅海、地中海、大西洋、北冰洋,噫,還差一個。」
翠仙訝異,「你自何處學來天文地理?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