還有兩個小的根本不懂事,四海想,待他自香港返來,他們就已經長大了。
弟弟忽然問:「香港有多遠?」
「乘三日三夜船」。
「嘩,那麼遠,是在地的另外一角吧。」
「可能是。」四海充內行。
「沒有地方比它更遠了吧。」
四海想一想,「大抵是沒有了。」
弟弟臉上露出欽佩的樣子來。
天終於黑透了。
極小的時候,四海問過母親,天黑究竟是怎麼了一回事。
母親回答,那是一個巨人,拉著一張夜幕,每個晚上,把它罩在天空上,開頭沒罩密,故此還可見到絲絲閃亮晚霞,最後拉得嚴密了,天色變得漆黑,不信,且躲在被窩裡看看,包管一個情況。
開頭,四海一直不覺得這個說法不對。
可是一次聽舅舅說,乘船到金山,一直駛,駛到海的中央,怪事發生了「連接一日一夜不見天黑,非常可怕。想必是巨人偷懶?那麼大的一個巨人,平日住哪裡,吃得想必比羅四海更多,會不會討人嫌?」也行,母親說的故事,不過是一個神話罷了。他趁天黑,來到包宅牆角,蹲下靜靜的等。
每隔一段時間,他咳嗽一聲。
可是牆內再也沒有回音。
四海一直等到天角魚肚白。
他多想告訴翠仙,他明天就要動身。
可是四海沒再聽到小朋友動聽溫柔的聲音。
天亮後他寂寞生望地躑躅回家。
母樣從頭到尾沒有說過一句捨不得的話,也不曾叮囑他保重身體,注意飲食。
近中午,舅舅來了,看到那麼多行李,非常不耐煩,打開包袱,隨便抓了兩件衣裳,扔到四海身上,「穿上」,便把包裡踢至一角,不讓他帶。
母親亦不出聲。
出門時,兩弟兩妹站在門口送他,不知恁地,母親嘴角一直帶著微笑。
四海踉著舅舅出門。
走著走著,四海忽然醒悟,哎呀,他這一走,可有一段時間見不到媽媽了,一慌,想轉過頭去,多看母親一眼,可是舅舅比他快,一把按住他的脖子「不准回頭!一直走。」
四海的腳步只停頓一下,便離開了家。
多年多年以後,有陌生人問他,為何在十三歲就離鄉別井,他據實答:「我想吃飽,想一想,再補一句:「想家人也吃飽」,這是真話。
一路上四海異常沉默。
船在碼頭等他們,船身上漆著血紅的大字:「江天」。幼時父親帶他來過碼頭,並且教他讀會這兩個字,四海頗識點字,舅舅認為他會有出息,這也是原因之一。
上甲板時。舅舅忽然被袍角絆了一下,那麼大一個人,彭一聲摔倒在地,動彈不得,雪雪呼痛。
四海忽然想起他在母親面前發的誓,掩住嘴,笑起來,真摔死了他才好。
陳爾亨當然沒有死。
四海把他扶起,上船,足足服侍了他幾日幾夜。
舅甥倆住在大艙,每人一個鋪蓋,人擠人,捲著睡。
半夜醒來,四海只聽至打鼾聲、咳嗽聲、吐痰聲,什麼樣的聲音都有,還不止,什麼樣的氣味也有,食物、煙草、排泄的味道混在一堆,四海覺得突兀,但是舅舅把鋪蓋緊緊纏身上,彷彿極之自在。
四海鑽到甲板上去透氣。
一抬頭,看到仍然燦爛的月亮,只不過邊邊缺了一圈,不似前幾日那麼圓了。
江天輪船不徐不疾在海上開動,激起白色浪花,已在廣州停過一站,此刻努力向香港前進。
甲板上另外還有一個人。
那人個子不高,與四海相仿,聽見腳步聲,機警地轉過頭來。
咦,四海看清楚了他,心裡立刻喜歡,那是一個與他年齡差不多的男孩子,圓面孔,劍眉星目,唇紅齒白。
他朝四海笑,招招手。
四海也想與他談幾句,但見他穿著整齊,一派自在,一時不敢高攀,故有點猶疑。
那男孩開口,講的卻是廣東話。四海沒聽懂。
四海領教過粵語,只會得駭笑,像外國話一樣,一字不明,只聽得他們講得飛快,嘰哩呱啦,當中夾雜著許多咪咪咪咪,喲喲喲。
真要學,恐怕要花十年。
那男孩態度親切,裝個手勢。
四海說:「問我是哪裡人?」
男孩豪爽地笑,自然而然,使人願意親近他,他換了一種方言,又問:「你的家鄉在哪裡?」
四海聽懂了,十分愉快,「寧波鎮海。」
那男孩說:「廣東中山。」
四海鼓起勇氣,「我姓羅,叫四海,尊姓大名?」
那男孩答:「我姓孫。」
四海問:「你幾歲?」
「十四。」
「我十三。」
那男孩端詳四海的面孔,「你乘江天輪到什麼地方去?」他問了三遍,四海才聽明白。
「我去香港,」四海有點自豪,跟著問:「你呢?」
姓孫的男孩臉上忽然露出不忿之色,用他本家的方言答:
家父先把我送到香港讀書,如果再不聽話,叫我到檀香山去跟叔叔做生意。」
四海居然聽明白了,予以同情,「你在家闖了禍?」
他不語,過了一會兒,握緊了拳頭,「我看不慣妹妹吃苦,把她纏的小腳放掉了。」
四海大奇,竟有這種事,難怪受家長責備。
他接著問四海:「你沒有沒有妹妹,你可疼惜妹妹?為何女子必要纏足,你可聽到她們痛苦哀哭?」
四海搔搔頭皮,他想都沒想過這種問題,只知女子世世代代均須纏足,天經地義,他從來沒想過可以反抗。
只見那男孩雙目圓睜,厲聲說:「假使我有能力,女子必不受此苦。」
四海欽佩之心悠然而生,「你就是為了這個被父親攆出家?」
男孩吁出一口氣,「還有。」
四海呆住了,還有?真是頑劣。
可是,他又是這樣使人樂意親近他,「老孫,還有什麼?」
「我跑到廟中,把菩薩像的手折斷了。」
四海大吃一驚,退後三步,呆呆看著他。
可是那老孫居然說:「怕什麼,那只不過是人手塑的一堆呢,自身難保,鄉人迷信,我看不過眼。」
「嘩,」四海驚叫:「你看不過的事情那麼多。」
「是。」
「而且還動手去糾正。」
「所以成了闖禍胚。」
「怪不得叫你到……去。」
「檀香山。」
怪好聽的地名,想必盛產檀香。
那老孫講完他自己的事,已把四海視作知己,「羅四海,你寫信給我,我們交個朋友。」
四海笑了,這廣東男孩花樣那麼多,叫他你母頭痛,該不該結交這種。朋友呢?」
他取出一支筆,在紙條上匆匆寫了幾個字,交給四海。
四海指一指筆,好奇間:「那是什麼筆?」
「自來水筆。」
四海接過細看,真開眼界。
「羅四海,送給你。」
「不不不,我媽老說,無功不受祿。」
他詫異了,「羅四海,你真是個老實人。」
這時候,遠處有人叫他,「宗珊、宗珊。」
「叫你呢。」
「討厭。」
可是也終於不敢不朝聲音走去。
他住在輸船上一層。
四海知道那是上等艙,聽說房內有一張張乾淨的床,老孫的家境想必不錯,那傢伙穿著皮鞋,走起路來閣閣閣,神氣活現,家裡寵壞了他,故此受罪,只得把他送得遠遠的去念洋書,眼不見為淨。
竟拗斷菩薩的手,四海吐吐舌頭,敢情吃了豹子膽。
可是,老孫也說得對,那神像不過是泥塑的,最後往它臉上貼了金,就供起來、名正言順享用香燭,剎有介事地讓人膜拜。
不經老孫點破,還真不敢那樣想。
老孫年紀與他相若,資質可要上乘百倍,而且膽大、心細,故可妄為,至少在他家長眼中,他是難以管教的孩子。
四海這才發覺,手中仍握著老孫那管自來水筆。
第二天一早,舅舅用腳踢醒他。
「到了?」四海問。
只見舅舅眼淚鼻涕,蜷縮一角,呻吟呵欠連連。
四海並不笨,一看就明白了。
舅舅訛稱已經戒掉、但是四海聽母親說過:「那東西,哪裡戒得掉,根叔說是說戒了十年,鄰舍一煮鴉片膏,他在自己屋內還不是滿地打滾。」
四海無奈而沉默地看著舅舅。
他終於掙扎著爬起來,摸著艙壁,一步一步捱出去。
半晌,回轉來了,精神奕奕,沒事人一般,見四海瞪著他,訕訕說:「來,吃飯再算。」
那天下午,船就到了。
第二章
四海盼望再見老孫一面,但是像一切盼望一樣,這個盼望,自然也落了空。
不過出乎他自己意料,他竟會得聽一兩句廣東話了,連陳爾亨都說:「外甥似舅舅,這孩子聰明。」他忙著做翻譯。
甥舅住在碼頭附近一間小客棧裡,那個地方,叫做西環。
香港廣東人比他們吃得好。
整個街市是新鮮的魚肉蔬果,物價廉宜。
有一種水果,聞一聞,一陣奇異的香氣,叫女人狗肉。
街上女子也多,穿短衫褲,木屐,走起路來噠噠噠十分響亮,據舅舅說,一些是下人,一些不是正經人,真正的大小姐,並不拋頭露面。
舅舅每日帶他出去做生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