街上用布纏頭的黑人是紅頭阿三印度人,紅頭髮綠眼睛白皮膚的是外國人,來自英國。
到處掛著米字旗。
四海還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旗號。
舅舅見識多廣,告訴他:「香港是英國人的地方。」
「什麼?」四海笑,明明住滿了廣東人。
舅舅俏俏說:「一打輸了仗,割給英國人了。」
四海的語氣也猶疑起來,「嘎,就這樣送給人家了?」
「可不是。」
四侮追問:「將來,可否討還?」
舅舅壓低了聲音,「人強馬壯的時候,也許可以。」
四海試探地問:「再打一次,贏了,叫他們也割地給我們。」
陳爾亨苦笑,他是一個跑碼頭的浪蕩子,行過萬里路,也等於讀過一點書,他答:「我們打不過人家。」
四海還想問下去,但心裡隱隱覺得事情十分複雜,說給他聽,他也不會明白。
半晌舅舅說:「人家有槍炮,轟一聲響,老大的船即時穿一個大洞,乖乖地沉下水底。」
「人呢?」
「化為霽粉。」
四海不敢言語。
至少這段日子,舅舅同他吃得飽,這才重要。
四海猜想舅舅會與他新結識的朋友老孫談得來,他倆都聰明。
吃遍西環,四海最欣賞雲吞麵,廣東面細且黃,開頭不以為會得好吃,咬下去,有點韌,香、爽口、美味,一口湯鮮得不能形容,雲吞小小,細緻,剛一口,四海每次都可以吃三大碗。
那一個下午,舅舅把外甥帶到六合行去。
店堂深且暗,經過夥計通報,他們坐在紅木椅子上等,四海抬頭,看到牆上懸著斗大兩個字:六合。
此時,四海已經十分喜歡香港,他不介意留下來做三年工,再苦也值得,省吃省用,帶著小小財富口家,屆時,母親與弟妹就不必擔心生活了。
等半晌,一個瘦削中年漢子出來,一見陳爾亨,便哼了一聲,「你來了。」
陳爾亨陪笑,「可不就是我。」
四海看這情形,便知道舅舅並不算吃得開,他在六合堂不受歡迎。
陳爾亨見勢頭不對,立刻說:「李竹,你爾我人情。」
那個叫李竹的人露出一絲厭惡神情,但隨即不動聲色淡淡問:「這次要怎麼樣?」
陳爾亨咳嗽一聲,「這孩子是我外甥,家窮,吃不飽,跟我出來找工做。」
李竹炯炯目光上下打量四海,「此人真是你親舅舅?」
四海點點頭。
陳爾亨陪笑,「我騙你作甚,李竹,聽說金山在築鐵路可是?」
李竹抬起頭,「這孩子幾歲,你那麼急叫他去送死?」
「十六幾了,是大人了,李竹,你說話恁地難聽。」
「我已經夠人用。」
陳爾亨忽然發惡,「李竹,外頭都知道你一口氣招募了千多人,金山那邊還嚷要增加人手,你故意推搪我!老陳,那種地方不是孩子去得的。」
「幫個忙,家裡實在沒有容身之處了。」
「在香港找份差使好了。」
陳爾亨站起來,『我聽說金山那邊一天付工人兩塊錢一你想想。儲夠三百塊錢就好回家,什麼苦都值得。」
一大人一天工資是一塊半。」
「一塊錢也值得,一兩年好上岸。」
李竹瞪著他,「你自己為什麼不去?」
陳爾亨擦擦鼻子,尷尬地答:「我怕冷。」
「你怕死!」
「李竹,你天生一張烏鴉嘴。」
「我講的是實話,去年鐵路上死了兩百多人,病死有凍死有溺斃摔斃的統統有。」
陳爾亨氣餒,「李竹,你幾時生的好心,廚房,廚房總得用人,叫他去擔擔抬抬,洗洗盤碗。」
李竹看著四海:半晌道,「八毛錢一天,先付四十元手續費,以後每賺一元,六合行抽二仙半。」
「你六合行是強盜窟。」
「六合行是我的就好了。」
「我們交不出四十元。」
「那就談都不用談。」
「李竹,你欺人大甚。」
那李竹站起來,頭也不回的進去了。
陳爾亨頓了頓足,帶四海忽忽離去,在門口,與一個四方臉漢子撞了一下,腳步踉蹌,想要罵人,見人塊頭大,才忍氣罷休。
四海心中閃過一絲恐怕,那大漢,也是應徽往金山做工的吧。
他想都沒想過要去金山。
舅舅只告訴母親要帶他到香港,他連什麼是鐵路都不曉得,聽那個李竹說,那是個送死的地方,最令四海不明白的是,送死還得先繳付四十元,而且還是金山那邊的錢,金山金山,付的恐怕是金子。
陳爾亨沒有把外甥帶返客棧,他氣忿地一逞住東走。
大路沿海,那日陽光極好,很快曬得四海一頭汗,陳爾亨走到一半已經喘氣走不動,四海知道他不叫車是因為沒有錢。
四海更加沉默,呵舅舅的錢用光了。
陳爾亨越走越慢,脫了衣裳,四海替他拿著。
終於,他吁出一口氣,「到了。」
四海拾頭,那是一幢簇新三層高磚樓,最高一層有濕衣裳晾出來,正滴水。
陳爾亨一步一步捱上樓梯去。
四海在他身後推他背脊,幫他上。
此情此景,不是不滑稽的。
到了樓上,陳爾亨大力敲門。
那扇漆翠綠色,鮮艷欲滴,難得地好看。
門上一道小小的門打開,他們看到一雙黑白分明的眼情。
「找誰?」
「翠仙。」陳爾亨一肚子氣。
四海一呆,翠仙,誰也叫翠仙?
他張大了嘴。
屋內人又問:「誰找翠仙?」
「老陳。」
小小門關上,大門根本沒打開過。
半晌,『腳步聲自遠至近,大門終於打開,一進來。」門裡站著一個梳辮子的婢女。
四海跟著舅舅進屋。頭也不敢抬。
一踏進去,才發覺居高臨下,自窗戶可以看到整個碧藍的海,海中央靜靜停滿許多大船,風景真正好。
窗戶大得奇怪,一直到地,兩邊鑲著織綿慢子,四海心中噴噴稱奇,父親在生時,自上海帶返給母親的衣料,還沒有這樣亮麗。
陳爾亨示意他坐,四海挑一張鮮紅色絲絨面子有扶手的椅子坐下。
坐墊卻是柔軟的,舒適無比。
四海深深訝異了。
這是什麼人的家,那麼多新鮮玩意兒。
忽然之間,四海聽到噹噹噹噹當五下,像敲鑼似,抬起頭,發覺聲音自牆上掛著一隻木盒子發出,盒子上方有一隻羅盤,下邊一隻擺舵,不住兩邊搖晃,細聽還有滴喀之聲。
四海猛地想起,這是西洋時辰鐘。
先頭那婢女斟出兩杯飲料,用銀盤托著。
四海一見那透明閃亮的琉璃杯已經有好感,正口渴,拿起杯子呷一口,那黃色飲料香蜜可口,不知是什麼東西,四海一飲而盡。
此際陳爾亨又得意起來,「這是花旗橘子水。」
他們要等的人還沒有出來。
不過快了,珠簾內傳出銀鈴似的嬉笑聲。
不知恁地,四海忽然漲紅了面孔,於是眼觀鼻,鼻觀心,動都不敢動。
四海發覺舅舅悠然自得,他十分佩服他的能耐,儘管許多人認為陳爾亨不堪,四海卻深信他有可取之處。
就在此際,一陣香氣撲鼻,一把嬌滴滴的聲音問:「陳爾亨,什麼風把你吹來?」
四海忍不住,耐力不夠,他拾起了頭。
見到了屋子的女主人,叫他瞪大眼,張大嘴,一句話都講不出來。
只見她十八九歲年紀,一頭深棕色卷髮披散垂在肩上,雪白皮膚,高鼻樑,分明像外國人,可是看仔細了,那張俏麗的鵝蛋臉又不完全不像中國人,但是,又怎麼解釋她那雙藍眼睛呢。
呵那真是一對貓兒眼。
最驚人的卻是她一身衣著。
那叫口海臉紅耳赤,她衣不蔽體,露著胸口一大片皮膚,光著膀子,手腕叮鈴當嘟戴滿鐲子戒子,手持一把黑色花邊描金揩扇,正一下沒一下扇動。
一雙穿紅色緞鞋的天足,自裙底伸出,不住輕輕抖動。
四海心底嚷:怎麼天底下有這樣的女子!
陳爾亨開口了,「翠仙,念在舊日,幫個忙,我外甥想出去,求你在李竹跟前說句好話。」
「喲,」那叫翠仙的女郎用扇子遮住嘴,笑了起來,「多乾脆,陳爾亨,我就是喜歡你這一點,一開口,必定是你要怎麼樣怎麼樣,從來不替別人著想。」
陳爾亨臉上一陣青一陣白。
四海愕然,這樣好看的女子,嘴巴這樣厲害。
好看?是,真好看。
四海忍不住看了一眼又一眼。
在這時候,女郎也注意到他。向他招乎,「小兄弟,你叫什麼名字?」
四海嚅嚅答:「我叫四海。」
「嗯,」女郎沉吟,「五湖四海,你們中國人老以為世上只得四個海洋,實際是不對的,地上一共有七個大海,幾時你遨遊七海,那才好呢。」
四海神往,沒想到她說話那麼好聽。
「不過,」女郎接著笑,「你有陳爾亨那麼一個舅舅,可真值得同情。」
「翠仙,你講完沒有?」
翠仙轉過頭去,冷冷看著他,眼珠子似兩顆寶石。
「翠仙,沒有我老陳,你是沒有今日。」
沒想到翠仙點點頭,翡翠耳墜子打鞦韆似的晃動一回子,