四海笑,「不怕,你吉人天相,逢凶化吉。」
陳爾亨氣餒。
受傷後他身體大不如前,已不適合再過冒險生涯,他打算回鄉去,別人會捱餓,他不會,他有的是辦法。
「天氣稍暖,我才走。」他還想討價還價。
「舅舅,這冬天不是人過的,你趁早走吧。」
一人家問起我耳朵,我怎麼說?」
「這裡有的是大黑熊,只說給夠熊咬掉了耳朵好了。」
「啐!」
陳爾亨已不是外甥的對手。
他滿懷委屈的上路。
四海到碼頭送他。
陳爾亨自甲板看到外甥一板高大站在河畔,身穿淙熊皮裘長大衣,足蹬皮靴,雙手插口袋中,是,他已經站起來了,沒真想到那小子會站得那麼好。
他有點寬慰,喃喃道:「哼,不是我把他帶出來,他會有今天?還在鄉下餓肚皮呢。」
四海當然沒聽到這番怨言,他只希望舅舅能回家替他報個信。
近年底,外國人有個大節,四海自告奮勇,到柯家去幫忙。
柯太太問他:「四海,你知道這是什麼節?」
四海微笑,「是你們聖人的生日,一如我們孔子誕。」
「四海,那鰍基督是全人類的救世主。」
四海只是笑。
他幫柯太太除下窗幔,拿去洗淨換上。
「四海,你們國家要打仗了,你可知道。」
四海只曉得這些年來一直打,又一直吃敗仗。
「外國軍隊四方八面已開到你們的首都,一觸即發,柯德唐先生說,難免一戰。」
如此一來,四海想,生活必定更艱難了。
柯太太說:「你可有聞說過義和拳?」
四海搖搖頭。
「聽說他們有魔法,把身體練得刀槍不入,每戰必勝。」
刀槍不入?
不可能!四海見識已廣,知道火藥厲害,即使是一座山,說要炸開,也就化為霧粉。
人不過是血肉之軀,如何擋得了槍炮。
柯太太說:「四海,你好似不相信義和拳。」
四海不語,低頭操作。
「你舅舅的傷勢好了吧。」柯太大改變話題。
四海答:「大好了,多謝你的問候。」
「有無查到兇手。」
四海一怔。
「四海,你應報告鎮長,將兇手繩之於法。」
四海說:「外國人的法律,不管支那人。」
柯太太訝異了,她甚至有一點震驚,「四海,你也這樣想?我滿以為你願意成為我們一份子。」
柯太太恁地天真!四海默默把厚厚窗幔折疊好,「夫人,我下星期一定歸還。」
離開柯家,四海驅馬車離去,他忽然聽到不遠處傳來一陣歡笑聲。
四海往笑聲處看去,來池塘結了冰,一群少男少女正在冰上媳戲。
四海不禁心響往之,他多麼想學他們那樣穿上那種冰鞋,在冰上飛馳,不過,身份兩樣,地位兩樣,切忌有非份之想,他低下頭,策車離去。
就在此際,四海忽然聽得一聲驚叫,他抬起頭,剛好看到一個女孩身形一側,墜入冰中,呵樂極生悲,塘上的薄冰破裂,她跌下水中。
啊,嚴寒天氣穿著厚衣,遇水即沉,她性命恐怕不保。
剎那間,不知哪裡來的勇氣,明明不關他的事,四海卻已經在車頭搶過一捆繩索,躍下馬車,一邊脫衣服,一邊朝池塘奔去。
到了塘邊,四海呆住,他看到了最詭異的景象,原來少女墜到水中,並無即時下沉,一直被塘底水沖往下游,她的臉在透明的薄冰底下,可以看得清清楚楚,充滿驚怖的大眼睛絕望地盯著她的朋友,手腳無動掙扎,但是無法突破那層冰,無法游上岸。
她的朋友一直在岸邊哭叫奔走,但是沒有一個敢跳下去救人。
她是沁菲亞柯德唐。
四海飛快地將繩索一頭結在樹上,另一頭綁在腰間,奮地蹬破冰層,墜入水中。
頭部一沒入冰水,四海已聽不到岸上聲響,他只覺全身一陣麻痺,心中只有一個念頭:救人,救人,不管她是誰,救人!
他緩緩伸出手去,一把撈緊少女的頭髮,把她往身邊拉
呵他用全身力氣抓住她不放,遇溺的她尚有一絲餘力,亦緊緊拉住他,兩個年輕人直往池底沉下去、
四海心底一片平靜,他在心底念,媽媽、媽媽。
忽然他的腳又彈了兩彈,奮力浮上水面,但是頭頂不破那層該死的冰。
少女在他懷中已經昏迷。
四海吸進一大口冰水,他已無法換氣。
媽媽,媽媽。
就在此際,忽辣辣一聲,冰打破了,一股大力把四海與沁菲亞一起扯住,再來一股力道,把兩人齊齊拉上岸,啊,大人趕到了,整間屋子的傭人連柯太太,還有附近的工人統統前來搭救。
沁菲亞立刻被抱進屋內去,四海頹然靠在樹根邊。
要到這個時候,他才覺得全身凍得猶自針刺一樣,忍不住哀號幾下。
有雙手把一張厚毯子搭在他肩上,是那好心的管家,「小伙子,你跟我進屋來烤火換衣服。」
那個黑人媽媽極高極胖,一陣風似把四海捲進屋內。
四海連忙剝下衣服,牙齒碰牙齒嗒嗒響,用毯子緊緊裹住身子,接過管家遞給他的一杯熱湯,喝下去,才覺有一絲暖氣自胃部上升。
那樣精壯的小伙子都沒有力氣了,只是喘氣。
這時管家宿舍門被打開,「四海在這裡嗎?」
是柯德唐接到消息趕口家來了。
管家揚聲,」是,救人的英雄在這裡。」
四海如尚餘血氣,一定漲紅了臉,但是他只能微弱地問:「女孩無恙嗎?」
「她沒事,醫生正診治她,你呢,你好嗎?」
管家代答:「他只需躺一會兒。」
柯德唐過來,蹲下,「四海,我們感激你。」
四海笑一笑,不知怎麼回答,半晌,他說:「舉手之勞耳。」
柯德唐點點頭,出去了。
管家雙手叉著腰,「支那童,你勇氣不少哇。」
即使是救了人命,支那人仍是支那人,仍然只配在黑人宿舍裡逗留。
稍後,烤乾了衣服,四海就回得勝洗衣鋪去了。
翌晨,柯德唐來探訪他。
他並沒有提到沁菲嚴,他只是對四海說:「有些人,天生有勇氣,願意犧牲自己的性命來挽救他人的生命,這是極其難能可貴以及高尚的一種情操。」
四海謙卑地站著不語。
「四海,柯太太說你希望入學,我會保薦你進學堂旁聽,但願你可以得益。」
四海猛地抬起頭,雙目閃出晶光。
柯德唐看著他,忽然說:「你們這一民族會有出頭一日。」
四海不知那是什麼意思,但是上學!
他被安排坐在課室後邊極角落的一個位置上,一出現就引起極大騷動,三天之後,震驚的家長們跑到鎮長處抗議,以退學威脅,教師對四海溫和的說:「看樣子我們只好另外想辦法。」
四海感慨他說:「孔子曰,有教無類。」
那教師同意:「孔夫子是偉人。」
退了學,四海仍覺興奮,同他夥伴踢牛說:「……真是一個好地方,學生可以自由發問,與教師討論功課,課程共分五個科目,最有趣的是物理與生物,你知道電是怎麼發明的?」
踢牛板著面孔,一點興趣也無,隔一會兒他說:「四海,你真相信白人的蛇亂」
「踢牛,聽我說--」
「我很高興他們把你踢出學堂。「
「我有他們的書本,我可以自修,不懂,可以查字典。」
但是柯德唐太太已差人來同他說,他一星期可以到柯家去二至三次,由柯太太替他補習功課。
四海卻十分猶疑,他不欲高攀,有點羞怯,只推說工作忙,只可以去一次。
但他的求知慾實在強,新的知識令他震盪,「原來如此」的感覺使他興奮得臉紅耳赤。
四海希望他是全職學生,什麼都不用做,單是埋頭埋腦讀書。
可是他聽說許多學生都逃學,不可思議。
一日,他神氣活現對赫可卑利說:「你知道牛頓與蘋果的故事嗎?」
那黑人沒好氣,「老闆,忘記蘋果與香蕉,踢牛要離開我們了。」
四海連忙放下蘋果,「踢牛,你往何處去?」
踢牛忽然扭怩,「我,我打算結婚。」
「好極了,女方是誰?」
「我們在市集相識,她父親在印第安保留地有一間房子,願意叫我去住。」
「你不願再替我工作?」
「他們每晚都要求我回家。」
「那麼你一天做十個時辰,我仍付你五角錢。」
赫可卑利抗議,「老闆,我——」
「我另外找人幫你。」
四海不知道,這就是店舖擴張第一步。第二天晚上,有人到得勝洗衣挑釁,拔出槍,出言侮辱,四海趴在地下,學狗叫。
四海不止一次遇到這種事,窮途潦倒的白人坐舊金山北上溫埠找工作,吃不了苦,流落酒館,喝上兩杯,例找比他們地位更低的人生事出氣。
有人點了火把,要放火燒店舖。
四海手中也已握住槍,只是赫可卑利同他說過:「四海,白人殺你,固然死路一條,你殺了白人,也是死路一條。」
四海當時歎息,「白人的地方,奈何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