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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4頁     亦舒

  四海不語。

  「我想念香港,我的客路比誰都廣,誰不知道香港有個何翠仙,我何止認識一兩個爵爺。可是火槍彭的一聲,我的夢就粉碎了,不得不跑到這種醃攢地方來……」她用手掩著臉。

  四海怕她哭。

  正想溫言安慰,她卻放下了手,盈盈地笑,「啊,四海,這都是命。」

  四海又放心了。

  這時龐英傑匆匆進來,他來還錢,「四海,兄弟們湊的分子,都說不能叫你付。」

  一時沒把男裝打扮的何翠仙認出來,又說:「四海,今晚我要出發到那魯鎮去看地盤,此去要一兩個月,你自己保重。」

  「龐大哥,」四海說,「那魯鎮那麼遠,也干你事?」

  龐英傑笑,「鐵路到哪裡,我到哪裡,那怕鋪到交技利。」

  他一轉身,不提防看到一雙關注的眼睛,他呆住,這不是何翠仙的貓兒眼嗎?」

  他緩緩別轉頭,戴上帽子,朝她頷首,一聲不響離去。

  龐英傑走了很久,何翠仙才說:「那流氓……」

  連她自己都覺得口不對心,氣勢虛弱,說不下去。

  四海早已看出瞄頭來。

  他走到一角,取起衣裳逐件折好,一邊自言自語喃喃說道:「去交技利就去交技利好了,龐大哥那樣寬的肩膀,什麼擔待不起。人一走,就錯過機會。」

  洗衣場內一片靜寂,針落在地下都聽得見。

  四海見沒有回音,又說:「已經到了這種地步,眼看絕路了,卻又碰到這樣難得的一個人,跟了去,從此落地生根,倒也是好事。」

  又是一片靜。

  過了不知多久,何翠仙張了張嘴,四海以為她要罵他,但是沒有,她的嘴又合攏。

  又過了不知多久,她才嚅嚅說:「四海,你真認為如此?」

  四海點點頭。

  何翠仙悲哀了,她垂下頭,「可是,你看我,四海,我是這樣的一個人。」

  這時四海斬釘截鐵地道:「翠仙姐,你與龐大哥在我心目中,一般高一般大,一分不差。

  何翠仙喜悅地又說:「四海,你真認為如此?」

  四海又頷首。

  「我回去想想。」

  「龐大哥的營房就在前邊。」

  翠仙出去了。

  四海內心,有一股跳躍的喜悅。

  第二天,他去瓦斯鎮找何翠仙,只聽她的姐妹說:「嘿,你說奇不奇,她昨夜收拾細軟只說要到一個地方去見一個要緊的人,個多月才回來。」

  四海笑了。

  何翠仙會有辦法的,如果她對異性浚有辦法,還有誰有辦法,四海放下心頭一塊大石。

  那夜,四海早早休息。

  天氣轉冷,聽說到了冬天,全地結冰,要生火取暖。那一夜,四海額外懷念母親。

  即將天亮之際,四海聽到木屋外有異聲,他耳聰目月,立刻自閣樓爬下,手持鐵枝,出去視察。

  一開門,只見一血人滾進門來。

  呈海連忙丟了鐵枝去扶起他,看清楚傷者面孔,正是他舅舅陳爾亨,他的左耳已被割掉,血流如注。

  四海心中有數,吃他那口飯,自然不免得罪人,這次仇家出手了。

  只見他胸口還有兩個刀傷的窟窿,血汨汨冒出。

  四海喚醒夥計,把他抬入屋內。

  踢牛一看,咧齒笑,「傷口沒刺透內贓。」他有上方止血。

  四海一顆突突跳的心總算自喉嚨嚥下胸腔。

  陳爾亨雙眼翻白,作不了聲,已經昏迷。

  他們把他扛到閣樓上邊去休息。

  天一亮,四海便出發到柯家去討藥。

  黑人管家出來問:「支那童,你找誰?」

  「我想見柯太太。」

  「夫人沒有空。」

  「請告訴夫人,有關人命。」

  管家好心,她知道華人的苦處,「我試試替你通報。」

  那時,溫埠已經開始日日下雨,頗有寒意,清晨,天膝亮,雨聲嘀喀,四海的思潮飛出去老遠,回憶到孩提時期,在江南家鄉的春天,也朝朝下雨,他與弟妹,總乘機賴在床上不起來,直到父親拿著板子前來,假裝要打。

  四海雙目潤濕。

  他聽見腳步聲,連忙抬起頭來。

  是柯德唐太太,她說:「果然是四海,是誰受了傷,我可否看看他?」

  「夫人,我恐怕那是可怕的傷口。」。

  「相信我,我見過更恐怖的傷勢。」

  「他在洗衣場,地方醃攢。」

  「我找到藥箱即同你去。」

  四海沒想到她會那麼好心。

  事不宜遲,他隨即與柯太太出發。

  柯太太有秀麗的棕髮與藍色玻璃眼珠,態度和藹可親,路上閒閒問四海:「你多大了?」

  「十五歲,夫人。」

  「什麼,」柯太太訝異,「只與沁菲亞一樣大?」

  四海不語。

  「可是你已經是一家洗衣店的老闆了,聽說你還替人客補衣服?」

  「是,夫人,改短、接長、織補、舊換新、染色,什麼都做。

  「舊換新?」

  「是,夫人,窮人買不起新衣,三件舊衣補一點錢,可以換新的。」

  「那你豈不是要蝕本?」

  「不,夫人,舊衣補妥洗乾淨後便宜些賣給更窮的人,可以賺些微利潤。」

  「你很能幹喲。」

  「但我願望並非如此。」

  「我可以知道你的願望是什麼嗎?」

  「夫人,我想進學堂讀書寫字,我想知道這個國家的歷史,還有,火車倒底如何開動,以及天氣何以諸多變化,聽說這一切一切,書本裡都有解釋。」

  柯太太點點頭,「四海,你有志氣。」

  四海不再言語,他掛住受傷的舅舅。

  柯太太提著藥箱爬上閣樓,出乎她意料之外,得勝洗衣鋪裡外都十分整潔,她深呼吸一下,咦,沒有異味,工人都穿著一式的藍布制服。

  她訝異了,這個小小華童,可能是管理科天才呢。

  傷者躺在木板上,全身血跡斑斑。

  柯太太替他檢查過了,輕輕告訴四海:「你的朋友不會死,不過很有點麻煩。」

  她替陳爾亨洗淨傷口敷藥,並且留下幾顆藥丸,然後告辭。

  四海堅持送她回府。

  柯太太笑,「四海,你是一個比較特別的中國人。」

  那夜,陳爾亨緩緩醒轉,雪雪呼痛。

  黑人赫可卑利對四海說:「那老千醒了。」

  四海輕問:「你叫他什麼?」

  「每個人都知道,他是老千、騙子、賭棍。」

  可是他終於付出了代價。

  踢牛告訴四海:「白人的藥,怪異、詭秘,服下之後,新肉即生。」

  四海嗯的一聲。

  過幾日,柯太太又來替陳爾亨洗傷口,並教會四海包紮,陳爾亨已可斜斜靠著喝牛乳。

  老陳嘴巴喃喃咒罵,從未停過。

  連赫可卑利都歎道:「你那舅舅,真是奇人。」

  第八章

  四海比以往更辛勤工作。

  當陳爾亨可以柱著枴杖站起來的時候,下雪了。

  四海從來沒見過那樣的鵝毛大雪,連日連夜,落得膝蓋深。

  華工告訴他,愛莫利與耶魯的雪更大,根本無法開工,實在等錢用,拚命上,有人凍死在工地上。

  四海與乾貨商接上頭,買了些冬衣,廉價轉售給華工,工人們路經得勝洗衣,推門進來,「老闆,嘗口茶,暖一暖」,全部冷得佝僂,鼻子嘴巴呼嚕呼嚕,手腳生滿凍瘡。

  傳說有人實在冷不過,自雪地回來,倒盆熱水浸浸腳,足趾一遇熱水,一隻隻脫落。

  四海勸喻他們穿羊毛衫,皮鞋,「入鄉隨俗,只有西人的衣服才抵抗得了寒氣。」

  北國的冬天永遠苦。

  可是華工仍然一批批湧至。

  舊面孔捱不住,由新面孔頂上。

  一日晚上,四海等陳爾亨酒醉飯飽,溫和地與他說:「舅舅,有件事同你商量。」

  「有話說吧,爽快些。」

  「舅舅,你不如回家走一轉。」

  陳爾亨有點心動,不作聲。

  「只要不回香港,不會有事的,你到上海好了。」

  陳爾亨自鼻子哼出來,「我沒盤川。」

  「回到鎮海,同我媽說一聲,我還好,就可以回來了。」

  「那多好,她生了個發財兒子。」

  「我打聽過,有船肯載你回去。」

  陳爾亨怔住,「你有船票?」

  四海微笑,「這種小數目,我還拿得出來。」

  陳爾亨怪叫起來,「好小子,你真的發了財?」

  四海不作聲。

  由踢牛做中間人,他自紅人處買到優質皮貨,轉售給白人,他的英語流利,手法殷實,不虞沒有生意。

  陳爾亨悻悻然,「好哇,外甥發財,舅舅捱窮。」

  四海說下去,「另外有點錢,你替我帶回去給我媽。」

  陳爾亨雙目發亮「一定,一定。」

  四海輕輕抓住他衣襟,「你保證要交到她手中。」

  陳爾亨叫起來,「你不相信我?你不把我當舅舅,你不想想,你媽是我什麼人!」

  四海逼視他,看穿他的心。

  陳爾亨見到那雙清晰明亮的眼睛與抿得緊緊的嘴唇,忽然噤聲,他發黨外甥已經成人,這些日子來,四海不單長高了大半個頭,且已精通世事,什麼都瞞不過他。

  陳爾亨終於說:「我保證送到她手。」

  四海放開他。

  老陳心有不甘,「但是我不保證海上有強盜船,上天降落風暴,我會大病一場,鳴呼哀哉……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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