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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3頁     亦舒

  四海一怔,沒料到那刁蠻的小姑娘會有一個慈悲為懷的母親。

  他不再仇視沁菲亞柯德唐。

  四海低下頭,側一側肩膊,想找路回家。

  誰知有人攔住了路。

  「支那人,讓開!」一聲嬌吆。

  何太大連忙叫女兒噤聲。

  這就是怨家路窄了,柯德唐母女不知怎地,已經站在他面前。

  四海學著洋人那樣除下帽子,正眼不看沁菲亞,只對柯太太鞠躬,「夫人,你先走。」

  柯太太有點意外,「謝謝你。」拉著女兒疾走。

  沁菲亞猶自回過頭來瞪著四海。

  四海訝異,面孔長得那麼好看,心腸卻如此兇惡,何故?

  看年紀,沁菲亞應同包翠仙差不多,呵,四海歎口氣,抬起頭,那個翠仙。

  如今想回頭,收拾衣服離家那一幕,已好似是前世之事了。

  翠仙早已嫁了人了。

  回娘家探親的時候,不知有沒有到那面牆下去等小朋友的音訊,抑或,早已遺忘少女時期的玩件。

  四海是那樣想念她,一個他從未見過的女孩子。

  有錢使得鬼推磨,果然,在何翠仙的指使下,三個洋鬼子上門來為得勝洗衣鋪裝修門面。

  這是鎮內第一間門面有字號的洗衣店。

  翠仙還替他雇了兩個夥計。一個黑人,一個紅人,均年輕力壯。

  四海有意見:「為什麼不照顧自己人?,,

  翠仙搖搖頭,「四海,你不懂那麼多,請華工,你著說他兩句,他便怪你擺老闆架子,你對他有禮,他便坐大,很難管教。」

  「可是龐大哥管十個人,此地華工都聽他的。」

  一提到這個人,何翠仙便惡向膽邊生,柳眉倒豎,厲聲問:「四海,你倒底聽誰講?」

  四海一疊聲應:「我聽你的,我聽你的。」

  翠仙猶自生氣,「他有槍有鞭,你有什麼?」

  四海實在忍不住,「翠仙姐,龐大哥不是那樣的人。」

  翠仙一頓足,走了。

  可是四海內心隱隱納罕,她那麼恨他,何故?

  恨一個人,是需要些力氣的。

  日子過得快,四海聰明伶俐,很快說得一口英語,文法造句不大正確,可是已足夠表達意思。

  說也奇怪,他十分有生意頭腦,又會動腦筋革新,洋人怕中國人的洗衣髒,因為目睹工人嘴裡含水噴到衣服上熨,四海設法找了噴壺來,免用嘴巴。

  開一爿小小洗衣店也不容易,自然有人登門勒索生事,但是四海一則沾龐英傑的光,二則,何翠仙也照顧他,小小羅四海居然賺到利潤。

  他想把利錢存到銀號去。

  翠仙沉默一會兒說:「他們不受支那人做存戶。」

  「錢又不分黃同白。」

  「權且忍耐,有一日,他們會為黃人開銀號。」

  「幾時?」

  何翠仙說:「決了。」

  四海忿忿不平,「快是什麼時候,一百年還是二百年?」

  翠仙有信心,「當你的孫子賺大錢的時候。」

  四海不禁大笑起來。

  翠仙卻悠然,「四海,時間過得不知多快,我們終有那一日。」

  「算了,我只不過想吃飽肚子。」

  「四海,切莫氣餒。」

  四海看著何翠仙,她學西洋女時髦打扮,頭髮上插條長長羽毛。每次笑,羽毛便輕輕顫動,頭上似停著一隻鳥,隨時會振翅飛走。

  他從沒問她,她可有嫁給那荷蘭人,從荷蘭,又如何來到溫埠,他不想知道。

  他去過瓦斯鎮探望她,大屋有好幾屋高,樂師彈著琴,掙掙琮琮,婢女捧著各式飲料招呼客人。極之熱鬧,她生活究竟如何,四海也不想深究。

  正如他不想母親知道他目前的境況,

  他熨得滿手起泡,尚未痊癒就浸到水中擦洗,一塊一塊爛肉永遠出水,他見了人,不敢伸出手來,怕人嫌贓。

  一日,隨龐英傑去柯德唐家做翻譯,他又見到了柯太太。

  柯太太一聲不響,轉入屋內,稍後取出一小盒藥膏,輕輕同他說:「晚上睡前擦這個,好得快。」

  四海默默接過藥膏,放進口袋、一直捏住宅,直到盒子發熨。

  四海那日的翻譯內容如下:

  龐:「柯先生,即使不是為著華工著想,為著你們的健康,也應照顧到我們的醫藥問題,許多病都會傳染。」

  柯:「六合行在愛莫利鎮的代表李順答應負責這個問題。」

  龐:「李順推搪。」

  柯:「恕我無法干涉。」

  龐:「我恐怕疫症會得蔓延。」

  柯:「不必虛驚,去年傳說華工傳染麻瘋及天花,還不是一場謠言。」

  龐:「柯先生——」

  柯:「嚴寒快要來臨,你教手足設法過冬是正經。」

  談話到此為止。

  龐英傑無功而退、

  柯德唐隨即與一班同胞出去了。

  四海沒見到柯小姐。

  龐英傑隨即接到消息,楓樹嶺那邊有工人出了事,又匆匆趕去。

  那夜,臨睡之前,四海在閣樓上用柯大大的藥膏細細把傷口搽了一遍。

  他看到紅人夥計悄悄溜出洗衣店。

  四海好奇心強,尾隨在他身後。

  紅人也機靈,發覺了,轉過頭來,拍拍胸口,「四海,朋友。」

  四海也笑說:「踢牛,朋友,深夜,到什麼地方去?」

  踢牛手中挽出一個包袱,他恭恭敬敬把它放在地上,小心翼翼打開,四海看得有點心驚,不知布包中會滾出什麼東西來。

  只見踢牛小心揭開包裹,四海踏前一步,噫,他訝異,是一頂美麗的羽冠。

  踢牛將它緩緩捧出,莊嚴地帶在頭頂,「踢牛,一族之長。」

  那頂雪白繡珠的羽冠使踢牛看上去與平時好比判若兩人,四海從來不知踢牛原來是酋長,不禁刮目相看。

  「你的族人呢?」

  「全遭白人殺害,土地,牲口,都叫白人搶走。」

  「啊。」

  踢牛聲音悲涼,「一族之長,現在替黃人洗衣鋪打工。」

  四海見他說得有趣,忽然想笑,卻又不敢,只得低下頭。

  踢牛說下去:「月圓之夜,踢牛到空地舞蹈,祈禱,盼上蒼庇佑。」

  四海說:「那你去吧。」

  「黎明,踢牛自會回來。、

  「祝你幸運。」

  第二天一早,踢牛攜著他珍貴的羽冠包袱園到洗衣店,而四海發覺柯太太的藥膏真管用,傷口縮小邊沿結痂,眾人又開始操作。

  黑人赫可卑利對四海說:「老闆,你賺了錢,可以回鄉下,你真幸運,我們什麼地方都不用去。」

  四海訝異,「你沒有家鄉?」

  黑人抬起頭,「我在此出生,我父亦在這裡出生,我祖父被白人擄拐,遠渡重洋,賣作奴隸,愛比林肯釋放黑奴,我們營生仍苦,永遠回不到家,因我不知家在何處。」

  這時踢牛忽然說:「白人,蛇舌,吞噬一切。」

  四海早已深覺白人厲害,至今又有深一層認識。

  那天黃昏,龐英傑來探訪四海。

  四海已知道那朝楓樹嶺事故。

  有商名華工不知何故突然發難,毆打白人工頭,被抓起來,關進牢裡。

  「其餘數十名同組華工手持斧頭、泥鏟、鋤頭,硬是包圍了簡陋的監牢,要求放人,否則發誓推倒監牢,白人見人多,無奈只得放掉那兩個中國人。

  龐英傑趕去,擺平了這件事。

  他說:「我告訴手足,那兩位兄弟的確有錯。」

  四海問:「那兩個人呢?」

  「在我遊說下,他兩又回到監牢去接受處分。」其餘手足呢?」

  「氣平了,也就願意復工。」

  「倒底是什麼糾紛?」

  「有人罵人是梳辮子的豬玀。」

  四海沉默半晌,「我們可是豬玀?」

  「當然不是,可是捱罵之後,出手傷人總也不對。」

  四海深深歎息,「我想家,我想回家,在家,即使捱罵,我不會悲哀。」

  「我懂得你的意思,四海。」

  說到這裡,龐英傑忽然咳嗽一聲。

  四海訝異,他還有什麼話要說?

  「四海,兩位兄弟,每人判罰款十六元。

  四海即時明白了。

  他立刻解開貼身馬甲口袋紐扣,掏出紙幣,數給龐英傑。

  龐英傑十分豪爽,「我叫他們向你道謝。」

  四海雙手亂搖,「不不,千萬別,不用說到我,這是小意思。」

  龐君笑,他策馬而去。

  何翠仙不知恁地知道了此事,破口大罵:「三十二塊錢,他媽的我兄弟要洗熨多少件衣堂才賺得了三十二塊?就此叫那郎中哄騙了去,真不甘心。」

  四海只是陪笑。

  「你!你這樣亂闊綽,一輩子返不了家鄉。」

  四海天不怕地不怕,只怕這種詛咒,抗議道:「翠仙姐。」

  「你這個蠢人,荷包襟牢點你會不會,以後錢全交給我,我替你收著。」聲音低下去。

  她想到她自己,愛吃愛穿,又喜買時髦衣裳胭脂水粉花露水,還得雇保鏢傭人,在這種小鎮,收入同在香港,真是沒得比,幸虧會得鑽營,不然,何尚有餘。

  她氣餒了,「四海,我想家,你想不想?」

  四海故意說:「我現做老闆呢,家有什麼好?」

  「可是我回不去了,你看我雙手,四海,夜夜我都做噩夢,指縫有血滴下,四海,我殺了羅便臣,我一輩子回不去了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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