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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2頁     亦舒

  他不知羅四海約了什麼人在那裡見面,為安全起見,他帶著槍。

  四海輕聲問:「槍用來對付白人?」

  龐英傑搖搖頭,「紅人。」

  四海沒見過紅人,想像中他們面孔一如關公那樣血紅。

  「紅人最凶狠的一族叫蘇族,已叫白人趕盡殺絕,只剩酋長坐著的牛率領著若幹部下逃到洛機山北部出沒,為防萬一,工頭都配槍。」

  「坐著的牛?」

  「那是他們的名字。」

  「聽說紅人喜活揭人的頭皮。」

  「現在也不那麼野蠻了,此刻他們非常潦倒困苦,十分嗜酒,打獵度日。」

  「好像只有白人挺得意。」

  「嗯。」

  「白人之中,又數英國人最厲害。」

  龐英傑訝異,沒想到羅四海觀察力那麼強。

  他點點頭,「不久之前,這一大片土地,也屬於英國,如今加拿大獨立了。」

  「獨立?誰做皇帝?」

  「不叫皇帝,叫首相。」

  「宰相?」

  「差不多。」

  可是四海起了疑心,「無論他們叫什麼,實則上,都是皇帝吧,他們最終還是想做皇帝吧。」

  「不不不,在外國,首相是首相,這位麥當勞,由人民選出來。」

  「你選過他?」

  「黃人不能選首相。」

  「看,我說其實還不是皇帝。」

  龐英傑歎氣。

  四海忽然老氣橫秋,「宰相也好,皇帝也好,最要緊讓老百姓吃飽。」

  龐英傑指一指,「前面就是鐵索橋。」

  橋並不是很長,由山谷一頭通到另一頭,窄窄地,可容二人擦身而過,兩邊均有扶手,十分堅固,可是谷下萬丈深淵,谷邊瀑布飛射而下,四海有點目眩神馳。

  龐英傑問:「你約了誰?」

  「我姐姐。」

  龐英傑一怔,忍不住嗤一聲笑出來。

  此時,他們身後忽然傳來冷冷聲音:「有什麼好聽的笑話?」

  四海歡欣興奮地大喊:「翠仙姐!」

  龐英傑猛地抬起頭,他久聞何翠仙艷名,但今日還是第一次見面,只見暮色下樹影中站著俏生生的一個人兒,雪白鵝蛋臉兒,透明的貓兒眼,身量極高,一頭棕色卷髮,分明是一個西洋美女。

  此刻她且不理會龐英傑反應,一步踏前,「四海,你來了。」聲音哽咽。

  她緊緊握住四海的手。

  龐英傑這才給她一分尊敬,誰說歡場女子無真心,該剎那何翠仙真情流露。

  「翠仙姐,你來過幾次?」

  「這是我第二次來了,上個月我等到天亮。」

  「翠仙姐,我剛剛到,翠仙姐,我舅舅呢?」

  這下子輪到何翠仙自鼻子裡哼出聲來。

  「舅舅怎麼樣?」

  「他,他好得不得了,不消你牽掛。」

  四海放心了,他到此際才有空打量何翠仙,只見她披著件黑色絲絨長披風,仍作西洋打扮,美艷得宛如林中仙子。

  「翠仙姐,教我講外國話。」

  「且不忙這些,四海,我現在不叫翠仙了。」

  「叫什麼?」

  「叫翠茜亞。」

  「翠仙呀?」四海摸摸頭皮。

  翠仙笑,「不得胡說。」

  誰知身邊又一聲冷笑。

  翠仙忍無可忍,「四海,這老粗是誰?」

  四海忙道:「這是我朋友龐英傑。」

  何翠仙斜眼睨著龐君,話卻好像是說給四海聽:「外頭不知多少混混自稱英雄豪傑,你莫上他們當,許多人自稱是你的朋友,到頭來拐了你去賣。」

  四海怕龐君誤會,急急解釋:「翠仙姐,龐大哥真心照顧我。」

  翠仙惱怒,「裝得不像,焉能騙得你入殼?」

  可是龐英傑一點也不生氣,何翠仙的激將法失效。

  「你此刻在何處食宿?」總算言歸正傳,

  「我同朋友一起,在一間洗衣鋪作息。」

  「明日我來看你,為你添些衣物。」

  「舅舅在哪裡?」

  「白天睡覺,晚上在賭場。」

  「他還在賭?」

  「啊四海,你有所不知,他翻了身子,雖然仍是賭,他現在身為賭場老闆。

  「嗄?」四海大吃一驚。

  「趁溫埠築鐵路,龍蛇混集,陳爾亨還不乘機混水摸魚。」

  四海忽然咧開嘴巴笑了,都活下來了,且比從前更有辦法。

  何翠仙告訴他:「我家在瓦斯鎮,門牌三0八號,你住哪裡?」

  四海報上住址。

  「什麼,那一帶同豬欄差不多。」翠仙皺上眉頭。

  四海卻說:「不,翠仙姐,我心滿意足。」

  翠仙歎口氣,「我要走了。」

  她吹一下口哨,有人自樹蔭中牽出兩匹馬來,那人用彩巾裹頭,皮子漆黑,是一個黑人少年,年紀同四海差不多,身子扎壯,比四海有過之而無不及。

  只見他蹲下,雙手疊在一起,給何翠仙雙足踏上去,翻身上馬,侍候完主子,他敏捷地躍上另一匹刀,兩匹馬一前一後的去了。

  四海鬆口氣。

  「龐英傑到這時才開口,「放心了?」

  四海點點頭,難怪都說年輕貌美的女子最最有辦法。

  四海猛地想起,「英國人……」

  「那不過是一個低級軍官,你們躲在這裡,暫時是安全的。」

  「何以見得?」

  「這一兩年湧進溫埠的華工實在太多,無法逐一辨認。」

  四海點點頭。

  該夜,返回洗衣場,有人在門口等他們。

  龐英傑認得那人是中醫老趙。

  那老趙迎上來,「王得勝不行了。」

  龐英傑十分鎮定,「今夜?」

  老趙搖搖頭,「明日中午。」一如神算。

  四海對生離死別尚未習慣,鼻子發酸。

  「他同我說,他儲蓄了好幾百塊錢……」

  「我會設法找個可靠的人替他帶回鄉下去。」

  「他還不曉得自己的事。」

  龐英傑看四海一眼,「你陪他這一晚吧。」

  四海一怔。

  「你怕?」

  四海搖頭,「不,我不怕。」

  他推門進去。

  王得勝躺在被褥堆中,還沒接近他,四海已嗅到一股極難聞的氣味。

  王得勝是甦醒的,「他們走了?」

  四海餵他喝水。

  王得勝的臉在微弱的燈火下宛如一具骷髏,四海忽然明白什麼叫做油盡燈枯。

  「小兄弟,這問作坊,就送給你了。」

  「你說些什麼。」四海不敢看他。

  王得勝忽然笑了,「人是萬物之靈,對自己的生死,總有點數目,小兄弟,我來不及娶妻生子了、過年過節,你替我點一支香,拜拜我。」

  四海裝作沒好氣,「決休息,別亂講。」

  王得勝靜下來。

  四海只當他睡了,過一會兒他卻嘟嘟囔囔地哼起小曲子來。:「啊,歎人生,如花草,春夏茂盛,冬日凋零。」聲音漸漸低下去。

  他睡著了。

  再也沒有醒來。

  第七章

  中醫老趙算得很準,中午,不遲不早,四海承繼了那間洗衣坊。

  在那種蠻荒的,只講究生存的地方,死亡並不會帶來太大的悲傷。

  同一天內,山泥崩濘,活埋兩名華工。

  翌日,富利沙河有船沉沒,一名華工沒頂。

  再過兩日,一條枕木自高堤滾下,一名華工走避不及,壓斃。

  但是當地的世紀報卻這樣公佈:自六月十五日以來,鐵路上並無死傷。

  很明顯,沒把華工計算在內。

  翠仙來看四海,她那日作男裝打扮,頭髮壓在帽子底下,一進門便擰住鼻子,對黑男僕說:「高利活,這種地方連你都不要住可是。」

  翠仙又對四海說,「我替你雇兩個工人,還有,這裡搭一個閣樓,你在閣樓上睡,比較乾燥,那邊整幾個架子出來,濕衣服掛上邊,窗戶挖大些,光亮點,大門前裝個櫃檯,那才像一爿店,門外掛一個招牌,叫什麼。叫四海洗衣可好?」

  「不,」四海說:「叫得勝洗衣。」

  翠仙一怔,才點點頭,「四海,你就是這點好。」

  「翠仙姐,你對人才沒話講。」

  翠仙的聲音低下去,變得十分溫柔,「我對你不一樣,我講過要報答你。」

  她輕輕握住四海的手。

  半晌才說:「高利活,把我買的衣裳給四海。」

  四海自黑僕手上接過一大疊新衣物,誠懇他說:「謝謝你,高利活。」

  高利活笑了,露出雪白牙齒。

  翠仙說:「我明日就叫人來開工。」

  那天晚上,四海見到了舅舅。

  四海無法不笑。

  陳爾亨在一間簡陋的木屋內開賭檔,燈光通明下他蹲在長木台後面,嘴巴不知嚼些什麼東西,一邊吆喝:「魚蝦蟹,買定離手!」

  他的客人華洋雜處,一個個銅板那樣下注,已足夠使陳爾亨衣食不憂。

  老陳猛地抬頭,看到了外甥,他朝四海擠眉弄眼,表示春風得意,四海知道他走不開,悄然離開賭檔。

  一出門,就碰到熟人。

  是那位沁菲亞柯德唐小姐。

  她穿著一襲粉紅色碎花衣裙,淡黃的頭髮上綁一隻同色大蝴蝶結,雪白的小面孔,看上去真似朵花一般秀麗,四海有點自慚形穢,閃在一旁。

  柯家住在西邊的山上,高高在上,怎麼會到這種地區來?

  立刻有人解答了四海的凝團。

  「沒想到外國人會那麼好心。」

  「可是也有條件的,叫我們不要拜祖先,叫我們信耶穌。」

  「不管他了,你看她,硬是醫好了孫小三。」

  「小三真幸運,都沒有進的氣,被扔在路邊,柯夫人揀了他回家,居然活了過來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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