馬世雄看著她,「但是你仍然不認識他。」
邱晴的語氣十分遺憾,「不,我不認識他。」
馬世雄不語。
「添點酒,果子味多麼濃,喝了會做好夢。」
馬世雄又說:「麥裕傑我是認識的。」邱晴笑,「你要他的地址嗎?」
「你可知道他為什麼去彼邦?」
「他去退休,不是嗎?他告訴我他要休息,難道還有別情,」邱晴笑,「再說,政務署也有調查科?」
「今次談話,我代表我自己。」
「那叫我安樂得多,」邱晴拉開抽屜,捧出名片盒,「你第一次給我的名片,銜頭比較可怕。」她給他看。
馬世雄一怔,她把小小卡片保留到今日可謂心細如塵。
邱晴說:「做官升得快最需要過人才華,這樣聰明的人為何對我念念不忘。」
「你的事一直困惑我。」
「願聞其詳。」
馬世雄呷一口酒,「在黑暗的環境裡活得這樣舒坦,背後一定別有內情。」
邱晴只是微笑,不與他分辯,只是說:「也許,我有夜光眼。」
「強壯的人都值得欽佩,我不怕把事實告訴你。」
邱晴啞然失笑,還有什麼新鮮事是她不知道的?
「麥裕傑到三藩市為復仇。」
邱晴收斂滿眼的笑意,面孔拉下來,她呷一口酒。
「那一夜,到俱樂部開槍的人,一早潛逃三藩市,麥裕傑一直沒有找到他。」
邱晴放下酒杯,靜靜聆聽。
「最近他才得到此人消息。」
邱晴道:「他沒有對我說。」
「他不想把你牽涉在內。」
邱晴抬起頭來。
「那人地位已經不低,國際某一圈內很有名氣。」
「多謝你的消息。」
「麥裕傑並沒有忘記這件事,他一直上天入地尋找兇手。」
邱晴錯怪他,她一直以為他抓著酒瓶摟著女人就再也不要想到從前的事。
「警方同他一樣渴望把這個人揪出來,你猜他們會怎麼做?」馬世雄問。
邱晴眼睛一亮,合作。
「現在你知道我的消息來源了。」停一停,他說,「每一塊拼圖都有了下落,只除去我,我扮演什麼角色?」
「你是我的老朋友。」邱晴笑道。
「真的,」馬世雄說,「認識你的時候,大家都初涉足社會,什麼都不懂,我們認識多年了。」
這個時候,辦公室的門被人大力推開,進來的是弟弟小姐,她並不管室內有什麼人,正在說什麼,方不方便,反正都微不足道,在該剎那,在宇宙夜總會,她才是最要緊的人物,別人都可以退避三舍。
她開門見山同邱晴說:「老闆,這是我現住的房子欠銀行的餘款,三天內你替我供進去,一切照舊。」
邱晴面不改容,「放下單子,我替你辦。」
弟弟擲下一隻信封,一陣風似又刮出去,由頭到尾沒有正眼看過房內另外一個客人是誰。
她走了,馬世雄歎為觀止的表情令得邱晴笑起來,「這是新一代,後生可畏,跟我們以前的作風大大不同。」
「她的確長得好看,而且十分年輕。」
邱晴在心底嚷:邱小芸也年輕呀,邱小芸何嘗不美!
她吁出一口氣,「社會現在富庶進步,每一行每一業都建立完善制度,不必揣摸試練,有一點點好處一點點噱頭,即可鯉躍龍門,懷才不遇的時代終於過去。」
馬世雄見她這樣分析,不禁笑了。
「你看,你也已經不是吳下阿蒙。」
新聞片中的他已與洋大人並坐,談笑甚歡,可見實在已經扎職。
邱晴說:「快把這第一張卡片拿回去,忘記從前,努力將來。」
邱晴送他出去。
在門口,馬世雄問:「這一行沒有淡季吧?」
「怎麼沒有,凡是家庭團聚日生意總差點,過時過節場面冷落,股市不景氣,人客連玩都沒心思,像一切行業,我們也很擔心冒風險。」
第十章
馬世雄一走,邱晴的臉就沉下來,她匆匆回到室內,吩咐秘書,「找麥老闆。」
秘書幸災樂禍,「弟弟這樣的人,是該開除。」
她誤會了。
一百個弟弟都不會響起邱晴的警鐘。
秘書說:「時間不對,麥先生在下午三時前不聽電話。」
邱晴沒有抬頭:「你說是我找他。」
半晌電話接通,秘書說半晌,不得要領,邱晴忽然發作,拍著檯子罵:「同誰對親家,嘮嘮叨叨,沒完沒了,把電話給我。」
她一把搶過話筒,直噴過去:「同麥裕傑說,邱晴找他。」
那邊是一把溫和肯定的女聲:「邱小姐,這邊由我作主,他好不容易睡了,我不想叫醒他。」
好一個意外,邱晴怔住,過半晌不甘伏雌用同樣沉著的聲音問:「他沒有事吧?」
「他一向失眠。」
邱晴忍不住問:「你是哪一位,我們有否見過面?」
「我們在飛機場見過。」
邱晴馬上想起來,「你穿紅衣。」
對方非常客氣地說:「不錯。」
「那麼請你告訴麥裕傑,我在這個時候找過他。」邱晴放下電話。
秘書連忙低下頭,假裝什麼都沒有聽見,什麼都沒有發生過。
邱晴從來不曾這樣被冷落過,不是生氣,而是彷徨,一直以來,她在麥裕傑眼前的地位不曾動搖過,她霸佔著他,占為私有,從來沒想過這個身份會被別人取而代之。
她十分震驚,過了一整個傍晚,方能長長歎一口氣,帶點淒酸味道,惆悵地承認事實:情況跟從前不一樣了,她已退居第二位,這也許是麥裕傑離開本市最主要的原因之一,他也希望開始過新生活。
邱晴的氣平下去,那一絲淡淡的悲哀卻拂之不去。
他已經栽培得她成人,功德圓滿,不再欠什麼,她已經長大,獨當一面,在這個時候離開她,也十分恰當。
邱晴一人獨坐,到夜總會打烊,她才離開,喝得醉醺醺,保鏢一左一右跟她出去,拉開車門,侍候她上車,坐在前座。
麥裕傑在地球的那一邊仍然沒有睡醒,他沒有復電話,多麼長的一覺。
要待第二天中午,秘書方把電話接進來。
邱晴卻不知道有什麼話要說,那邊已經有那麼聰明機智的人照顧他,何用邱晴來慇勤叮嚀關懷,她接過電話,咳嗽一聲。
「小晴,對不起,這邊的管家太過緊張,竟沒有把我叫醒,你有要事?」
邱晴莞爾,真有要事,十個小時後早已爆炸燃燒,再也不勞他問候,她沒有多話,只是說,「昨日是姐姐生日。」
「對,你的昨日,是我們這邊的今日。」
「我非常想念她。」
麥裕傑沉默,過一會兒他問:「沒有其他事?」
「沒有。」邱晴語氣平和,悄然引退。
「小晴,你一向最聰明。」他感喟,「最明白是非。」
最?不見得,那無名的紅衣女勝她多倍。
邱晴說:「好好照顧你自己,什麼地方起,什麼地方止,你要拿捏得準確,逢人說三分話就夠了。」
麥裕傑笑,「這好似是我教你的江湖守則。」
邱晴也笑,「我等你的好消息。」
麥裕傑完全明白她說的是哪一件事,答道:「我給你一個暗號:黑馬。」
邱晴連忙暗暗念幾遍,記在心裡。
麥裕傑問:「你還想知道什麼?」
都是他把她寵壞,其實她哪裡有資格知道那麼多,邱晴有種感覺,這個電話不止麥裕傑一個人在聽,為了姐姐,為了自己,她很大方地說:「祝福。」
麥裕傑說:「你也是。」
他放下聽筒,邱晴仍然怔怔發呆,足足過十來秒鐘,邱晴又聽到嗒一聲,這便是那另一個人了,她有權竊聽對白,到底她在他身邊。
邱晴覺得無比寂寞,不由得低下頭來。
到這個時候,她才有工夫看到早報扉頁角落的一則小小啟事:我倆情投意合,謹定於八月六日註冊結婚,特此通知親友,斐敏新郝美貞啟。
所有人都似輕舟般在她身邊悄悄溜走,她不是沒有看見他們,有一度貼得那麼近,差些沒一伸腳踏上甲板登舟而去,但是沒有,水急風緊,一猶疑間,它們都已遠去,漸漸剩下芝麻般黑點。
邱晴把報紙向前一推,若無其事站起來。
她照見鏡子裡的自己,正微笑呢,一點兒都不動容,既然已經走了那麼遠,也得繼續走下去。
到那一天她才自老家搬出來,便到山上去,房子是現成的,麥裕傑替她置下已有多年,到該日她才把傢俬上的白布掀開。
睡在向海的大床上,邱晴一夜無夢,她再也沒有聽見姐姐的呼吸聲。
一切已成過去,姐姐大概不會費勁尋到這裡來。
再說,靈魂也許像肥皂泡,開頭的時候有影有形,在空氣中飄浮轉動,漸漸變薄轉弱,終於消失在泡沫中。
邱晴沒有回公司去,她埋頭直睡了一天。
然後,她得到兄弟的婚訊。
貢心偉的婚禮十分樸素,但他們手頭上有很長的假,打算在海外居留整個暑假。
邱晴送出一雙金手錶,前去觀禮,她遲到,坐後座,貢太太轉過頭來看見她,招手邀她到前座,邱晴搖頭擺手,但溫和的貢太太忽然堅持得不得了,一定要她上去,邱晴迫不得已,只得擠到她身旁,那時,新娘子已經在說:「我願意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