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身後有個人,小郭說:「這是得雲酒樓當年的廚房清潔工人周女士,她一共做了十年。」
邱晴抬起頭,看到一位身材胖胖約六十左右的中年婦人,呵,小郭找來了活的見證,她感激地看著他,一時語塞。
小郭說:「周女士願意回答你的問題。」
他們坐下來。
那婦人很和氣,小郭大約與她講好,是以她靜靜等候問話,但邱晴一時不知如何開口。
終於她問:「你可記得邱小芸,當年約二十歲左右。相貌與我差不多。」
周女士端詳她,然後笑了,「得雲的女招待都很好看,全部大眼睛小嘴巴,老闆娘精心挑選的嘛,生意好小費多,不怕沒人做。」
邱晴不甘心,把隨身帶著的小照取出給她看,「這是邱小芸,你完全不記得她?」
周女士特地取出老花眼鏡細細查視照片,她說:「沒有印象。」
邱晴十分失望,過一刻她又問:「女侍的生活可好過?」
周女士答:「她們都有固定的客人。」
邱晴已不知如何問下去,她額角冒出冷晶晶的汗珠來。
她不著邊際地問:「當時最紅是誰?」
「一個叫冼艷麗的女孩子,後來入了戲班,又拍起電影來,成為大老倌,喏,後來就叫——」
邱晴聽完掌故,半晌再問:「但是你不記得邱小芸。」
周女士搖搖頭。
小郭這個時候取出一張照片,他淡淡地說:「但是你認得出這個人。」
邱晴一看,照片是貢健康的近照。
周女士說:「當然,這是貢先生。」
邱晴忍不住問:「女招待你不記得,反而記得客人?」
周女士答:「貢先生不是普通客人,他是老闆娘的侄子,老闆娘本人也姓貢,他自幼常來得雲酒樓,最愛吃灌湯餃子,後來娶了老闆的外甥女兒,親上加親,很得老闆娘鍾愛,直到得雲拆卸之前,他還常常來,我當然記得他。」
邱晴看小郭一眼,無限淒酸,低下頭來。
小郭又說:「這就是你老闆的外甥女吧。」他又指著一幀照片,相中是貢太太。
周女士說:「是,這是區小姐。」
邱晴茫然,沒有人記得沒有身份地位的邱小芸。
周女士說下去:「張老闆在得雲拆卸後便舉家移民,聽說老闆娘私底下資助侄子做建築材料生意,貢先生很發財。」
全部細節都有,就是完全不記得邱小芸。
邱晴不服氣。
小郭看得出來,他把一方雪白的手帕遞給她,邱晴用來印一印臉上的汗。
周女土說:「我所知的,不過這些,呵對,聽說後來區小姐好似養了一位公子。」
沉默許久邱晴才說:「謝謝你,周女士。」
小郭對她說:「你可以走了。」
他送周女士出去。
邱晴握著那一方手帕怔怔出神,直到小郭回來。
他溫柔地問她:「沒有不舒服吧?」看得出他是尊重女性的君子。
邱晴說:「還可以。」
「把你所知的片斷串連起來,不難得知故事大概。」
邱晴喃喃說:「母親那時已經生下姐姐。」
「不錯。」
「貢健康是在婚前抑或婚後認識我母親?」
小郭答:「推想是在婚前不久。」
「對。」邱晴說,「叫他脫離邱小芸,是以資助他做生意,這是條件之一。」
小郭不予置評。
邱晴低聲說:「不知道想知道,知道後才後悔知太多。」
「那麼就到此為止好了。」小郭說。
「你常常這樣勸你的客人吧?」
小郭點點頭,「過去的事情知來幹什麼呢?將來永遠比過去重要。」
「郭先生,這是我的身世。」
「今日世界可不理會任何人的身世,你的成就有多大,你便有多大,誰會吹毛求疵來看你身世配不配得上你的成就?即使有這等人,何用理會。」
邱晴低頭答:「是,我也知道,我只是好奇。」
「我送你回去吧。」
他們離開地庫,走出百貨公司大門,陽光刺到邱晴雙目,她才明白,什麼叫做恍然隔世。
小郭的車子違法停泊,前窗水撥上已夾著兩張告票,小郭毫不動容地把它們放進口袋裡。
邱晴十分欣賞他的灑脫,因而問:「郭先生不知有無知心女友。」
小郭微笑:「我哪裡有資格找對象。」
邱晴不語,越是好的男人越是這樣說。
「邱小姐想介紹朋友給我嗎?」
邱晴忽而俏皮起來,看著他,笑說:「就我自己如何?」
誰知小郭忽而漲紅面孔,耳朵燒得透明,邱晴才後悔得低頭噤聲,沒想到天下還有如此薄皮的男子,她又造次了。
可見打情罵俏,簡直是一門高深的學問。
邱晴立刻支開話題,「得雲,為什麼叫得雲酒樓。」
小郭鬆弛一點,「粵人性格很坦白直接,大約是喜歡得步青雲吧。」
「啊,青雲,不是紅塵。」邱晴點點頭。
小郭說:「什麼都好吧,邱小姐,祝你平安喜樂。」
邱晴用雙手把小郭的手握著很久,小郭的面孔又漲紅了,她才下車走進夜總會大門。
之後她就發覺,天生明察秋毫,也許是全世界最不愉快的事之一。
斐敏新的態度改變得很細微,可是在她眼中,卻最明顯不過,她要失去他了。
她沒有撥出足夠的時間,她沒有加重他的份量,她也沒有給他將來,他漸漸不感滿足。
終於,在三十歲生日那天,他同她說:「大人希望我成家立室。」
邱晴微笑,「你有對象了嗎?」
「我有你。」
「假使你要結婚,那人便不是我,我不能給你做好妻子的虛假允諾,我一天在家的時候少過五小時,」她看著他,「我不打算生育孩子,我對生命抱著非常悲觀的態度,還有,我做的是長期性夜班工作。」
這都是真的,斐敏新把臉埋在她手中。
「但是,」邱晴低聲說,「我會是你最好的朋友,我這裡永遠有最香醇的酒,最曼妙的音樂,最瞭解你的人,還有,沒有明天的夜,可以逃避世俗的煩惱糾紛,你說怎麼樣?」
斐敏新猶疑著。
邱晴微笑,「男人最大的毛病是缺乏安全感,總想結婚,非把好好的情人逼成黃臉婆不可,是什麼樣的心理。」
斐敏新苦澀地笑。
「我安於現時你我的良好關係。」
「給我一個機會。」
「邱家的女子,從不結婚。」
斐敏新看著她,「我真的無法說服你?」
「你不會失去我,我總是在這裡,我什麼地方都不打算去。」
就這樣完結了他們的談判。
邱晴送斐敏新離去的時候在走廊恰遇宇宙最紅的姑娘弟弟。
弟弟詫異地問:「他還會回來嗎?」
邱晴看著斐君的背影不假思索地答,「當然他會,他們全部都會回來,這是我們的生意我們的專業。」
弟弟聳聳肩,拉起她銀灰色的塔夫綢裙子一點點,婀娜地走向客人的檯子。
邱晴回到辦公室,同秘書說:「給我拿瓶香檳進來,還有,上次那經紀送來的多倫多地產資料,也一併取給我看,然後你好下班了。」
秘書問:「有什麼需要慶祝的嗎?」
「有,」邱晴溫和地答:「我們活著,而且健康,」她側著頭想一想,「而且不算不快樂。」
是不是真的,除卻她之外,沒有人知道。
邱晴一直神色自若,沒有露出半絲憂傷。
人面這樣廣,業務這樣忙,交際自然緊張,邱晴正式接收藍氏名下物業,立即著手重新裝修,仍然做男人的生意。
男人一直嘲笑女人的錢易賺,一進時裝店如進迷魂陣,呀,但他們也自有他們的弱點。
下午,邱晴巡視地盤回來,脫下球鞋,換上高跟鞋,秘書報告說:「三件事:弟弟鬧彆扭;政務署有人想約見你;還有,大香江夜總會在報上刊登全頁廣告誘我們小姐過場。」
邱晴眨眨眼,「我有種感覺,這個城市中幾近瘋狂邊緣。」
秘書歎口氣,「已經瘋了。」
邱晴笑,「那多好,我們盼望的一日終於來臨,叫美林廣告公司的人馬上趕來,我們要立刻還擊。」
秘書追問:「弟弟那裡呢?」
「要什麼給她什麼,要我的頭我自己動手切下來。」邱晴冷笑一聲,「這等無情無義的人,片刻待她不紅了不燙了,她提著她的頭來見我,也不管用。」她拉開房門,「對了,政務署哪個官?」
「姓馬,叫馬世雄。」
他來的時候,她管他叫世雄兄。
他像是極之迷惑,有點兒不相信十多個年頭已經過去,從前那小小邱晴今日又高又健美。
她由衷地熱誠,把新送到的白酒開瓶讓他先嘗,舒坦地敘舊。
「結婚也不請我們喝喜酒。」邱晴假設他已成家。
「我仍然獨身。」
「你的收入那麼穩定,照說最受丈母娘們歡迎。」
馬世雄答:「可惜不是娶丈母娘。」
邱晴笑半晌,才客氣地問:「今天不是路過吧?」
馬世雄只覺她爐火純青,明人眼前不打暗話,便說:「你仍然不認識藍應標?」
邱晴拍一下桌子,「世雄兄,你講起舊事,我無法不提,你說怪不怪,我明明不認識這個人,同他一點兒瓜葛都沒有。這位藍氏年前在東京去世,偏偏把若干產業贈我,律師還告訴我,這種事常常有,所以說運氣這種事是實在的吧,今天這兩個舖位非同小可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