荷生害怕,退後兩步。
周琪站在角落,臉色陰沉,握緊拳頭。
荷生像是明白了什麼,她問周琪,「是你,是你辜負了周老爺?」
周琪卻沒有聽見,拉開房門就走,荷生不由自主地跟出去,走廊又黑又長,走來走去看不見亮光,走來走去見不到盡頭。
荷生驚怖已極,大聲叫喊,一躍而起。
哪裡是琪園,她躺在家中沙發上魘著了。
窗外漸漸下著秋雨,十分富有情調,荷生見露台外晾著衣服淋濕未收,連忙去把衣架子抬進室內,一忙,把夢境忘掉一大半。
烈家的人可不讓她喘息,電話急隨而至。
烈火對荷生說:「小雲的情況已受到控制。」
這倒是一個好消息,荷生鬆口氣。
烈火說:「我倆許久沒有私人時間。」
「我要寫功課。」
「本想教你做壞學生。」
「還用你教,我可以做你師傅。」
「萬幸我比你早畢業。」
「對,別影響到言諾。」
烈火沉默一會兒,「關心他是應該的。」
「你多心?」
「你想。」
荷生那篇功課一直沒有寫好。
第二天她隨烈火出海,快艇飛馳,陽光與浪花隨風打在她臉上,黃昏回來,面孔曬得金光四射。
回到岸上,荷生都覺得身子左右隱隱擺動,如置身海浪,微微似有暈眩感覺,也是一種享受。
她累得走不動,烈火把她背上四樓。
在門口碰見夏太太,烈火急急放下荷生,打個招呼,飛奔而去。
荷生知道她與烈火之間已經容不下其他事,包括母親與那警戒的眼光。
荷生想搬出去住,又怕傷害母親,奇怪,此時此刻,最重要是與烈火在一起,荷生心中幾乎沒有別的念頭。
荷生不相信她會變成這樣,把所有的精力興趣都集中在烈火身上。
多麼危險。
最後交上去的那篇功課,是花三百塊費用請同學捉刀做的。
書友中有一早具經濟頭腦的人才,很坦白地說:「荷生,我寫的全是行貨。」
「不要緊,」荷生微笑,「趁真正救世的天才尚未出生之前,多賺一點稿費。」
他很愉快地說:「真的,沒有人好過我即可,我何用好過自己。」
荷生並不擔心此君,荷生擔心她自己,學期開始以來,尚未打開過書本,有不少課文需要死背,如何考試?
烈雲出院那日,荷生沒有隨烈火去接,荷生怕她的出現會令烈雲想起該宗不愉快的事,她洞悉太多秘密,她怕烈雲不自在,烈雲需要靜養。
過兩天荷生在琪園大門口碰到烈雲。
「好嗎?」荷生笑著招呼。
烈雲轉過頭來,神情仍然有點恍惚,見是荷生,放下心來,便問:「等二哥?」
荷生正坐在烈火的車子裡。
「你呢?」
「我出來吸口新鮮空氣。」
荷生下車與她並排散步。
是烈雲先提起,「你見過周琪女士,也見過我母親,覺得怎麼樣?」
荷生非常詫異,只有一個人能把這次約會的詳情告訴她,荷生衝口而出:「你還在見他?」
烈雲牽牽嘴角,笑得苦苦的,「我只關心他一個人。」荷生失措,「烈雲,這是不對的。」
烈雲看著荷生,「什麼是對,什麼是錯?」
「但社會自有一套律例,雖未臻完善,我們亦應盡量遵守。」
烈雲笑了,握住荷生的手,「你真的關心我。」
荷生點點頭。
「那麼我不妨告訴你,我知道你在想什麼,但事實跟你看到的,頗有出入。」
「烈雲,我猜你還是同那個人疏遠的好。」荷生急了。
烈雲想要解釋,略為躊躇一下。
但烈火已經出來,叫荷生上車。
荷生對烈雲說:「考慮我的勸告。」
那邊廂烈火興高采烈,「父親早該下這個決定。」
荷生看他一眼,是什麼決定今得他如此開心?
烈火神采飛揚,「父親到今天才肯把烈風逐出局。」
荷生的心一沉。
「從此之後,不讓他踏進公司半步。」
荷生吃一驚,烈火恨他的兄弟,遠比恨一個陌生人多。
烈火轉過頭來對荷生說:「我希望父親登報正式同他脫離關係。」
荷生說:「烈火,你已是你父眼中的蘋果,早就是他的儲君,何用逼人太甚。」
列火看著女友,「今日心情太好,不同你爭論,」他笑,「我們到什麼地方去慶祝?」
他開動車子,荷生在倒後鏡中看到烈雲小小蒼白的身型越來越遠,越來越遠。
荷生肯定她已聽見剛才烈火那番話。
烈火繼續說:「父親想同你吃飯,我替你約了星期三。」
荷生這才回過神來,「呵那我要去置件正經衣服。」
語氣與臉容都稍欠風騷。
烈火得到的,正是烈風失去的。
荷生幾乎想跑到烈戰勝面前去說:「你的偏心造成他們兄弟鬩牆。」
後患無窮。
身為父親為什麼要那樣做?
「你看你,下次我再也不會把公事告訴你。」
公事,剷除兄弟叫公事?
當夜很晚很晚,烈雲由言諾陪著上來找荷生。
夏太太去開門,先看到小言,心頭一熱,隨即發現他身後的少女,以為那是他的新伴侶,熱情又冷卻。
荷生披著浴衣出來見客。
小言無奈地說:「小雲逼著我帶她來找你。」
荷生問:「什麼事?」
小言識相地說:「你們到露台去商量吧。」
烈雲說:「言哥哥我不介意你聽。」
言諾苦笑。
烈雲開口,「我不能坐視父親同二哥聯合起來對付烈風。」
荷生立刻說:「烈雲,這種事你不宜介在其中。」
「你還看不出?烈風是無辜的。」
「我也看出,你越幫他,烈火越恨他。」
吉諾這個時候說:「荷生講得好。」
「這麼說來,他只得我了。」烈雲相當鎮定。
「烈雲,我勸你丟開這件事,外邊世界天空海闊,不一定要在琪園爭一席地。」
烈雲看著荷生,「說時容易,你是外人,況且你很可能做琪園將來的女主人,你當然這樣說。」
荷生無言。
吉諾問:「你想荷生怎麼幫你?」
「請她代為說服烈火放棄驅逐烈風。」
荷生歎口氣,「你太高估我,在公事上,我一點力道都沒有。」
烈雲不置信地說:「二哥哥那麼喜歡你。」
「你讓他學貓叫學狗吠是一回事,小雲,你認識你二哥,這種決策沒有人可以影響他。」
烈雲緩緩低下頭來。
吉諾輕輕地說:「你總算瞭解烈火了。」
小雲站起來,「那麼只好由我自己想辦法。」
「烈雲,我已經功過他。」
烈雲低聲說:「烈風千方百計想承繼他外公……」
荷生忍不住,「我有種感覺,小雲,你一直越幫越忙,烈火不願意你與他們接近,你為什麼不明白?」
言諾要阻止荷生,已經太遲。
烈雲臉色大變。
荷生歎一口氣。
言諾說:「小雲,我先送你回去。」
烈雲看著荷生:「我以為你是我的朋友。」
「我的確是。」
烈雲搖搖頭,隨言諾離去。
荷生幾乎想捶胸尖叫來出淨心中一口烏氣。
烈家沒有一個人肯往後退一步半步,統統堅持站在針尖上僵持,且把她做磨心。
荷生用手捧住頭。
夏太太過去用手按住女兒的肩膀。
荷生問:「母親,我應該怎麼做?」
「你捨得離開這個叫做烈火的人嗎?」
「不可能。」
「那麼別問。」夏太太說,「去休息吧,時間不早,還有,我已經申請移民,短期可望批准,去加拿大料理餐館。」
「是幾時的事,」荷生站起來,「為什麼不告訴我?」
夏太太微笑,「你哪裡還有空理這些。」
荷生已與外邊世界脫節,如陷迷霧陣中,挽住烈火的手,便心滿意足,看到他人安排生活,只覺營營役役,瑣碎無比,她沒想到,此刻的夏荷生受人操縱,已無自主,被牽著向迷宮中央走去。
傳說迷宮中央都住著一個魔王。
荷生懷疑烈戰勝會隨時拉下面具,露出原形。
魔王有角、長尾、皮膚起鱗片,外型奇醜。
烈戰勝卻不是那回事,從遠處看他,年輕一如烈火的大哥,表面功夫,又勝過烈火許多。
荷生整晚都沒有看見烈雲。
她關心地問起小雲,烈火簡單地答:「今天沒有見她。」語氣中有跋扈專制的意味,荷生非常不喜歡。
荷生活潑起來可以相當投人,但這個晚上,她是個檻外人。
整個晚上,她只肯說「是」、「不是」、「過得去」。「不錯」,烈火笑她如接受律師盤問。
飯後烈戰勝說:「叫小雲下來喝杯咖啡。」
烈火離開圖書室,烈戰勝便對荷生說:「夏小姐好像對我有點誤會。」
荷生詫異,「你在乎別人怎麼看你嗎?」
烈戰勝笑笑,「很多時候不。」
對了,這才像烈家主人,管他人滿不滿意,他是法律,他至高無上。
「我猜想有人對你說過我的故事。」
荷生坦白點頭說:「有。」
「夏小姐,你那麼聰明的人,應該明白,你聽的版本,都只是對說故事人有益的版本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