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他後天來,要是你願意,一起去接他飛機。」
荷生自然沒有反對。
那是一個萬里無雲,清寒的大清早。
烈戰勝看到她,即時問:「荷生你的耳朵怎麼樣?」
荷生強笑答:「一直像打著了汽車引擎似的。」
「醫生怎麼說?」
「沒有答案。」
「我很樂觀。」烈戰勝拍拍她肩膀,「一定會痊癒。」
荷生拉拉他袖子,「烈火可好?」
烈戰勝聲音低下去,「他沒問題,可能參加一個進修計劃,排遣時間。」
荷生淒酸地說:「他不肯收我的信件。」
「我已告訴過你。」
荷生牽牽嘴角,她總不相信他會做得到。
「他叫我帶口訊給你。」
「是什麼,他說什麼?」荷生緊張地看著烈戰勝。
「他認為你與言諾原屬一對。」
「叫他管他自己的事情。」荷生賭足了氣。
烈戰勝凝視她一會兒,歎口氣,「有好消息給你,烈雲問起你的下落。」
「太好了,言諾,過完年我們去看她。」
「別太早高興,她的情況不甚穩定,一時記得,一時忘懷,記憶片斷不能連貫。」
「但她在進步。」
烈戰勝點點頭,踏上來接的車於,一邊對言諾說:「晚上一起吃飯。」
見面的時候,卻只見烈戰勝一個人。
他解釋:「言諾同他父親有話要說。」
荷生一怔,父子倆有什麼重要的話要說,何用千里迢迢,跑到這裡來講,思念一轉,已經明白:「是因為我嗎?」
「他父親要他回去。」
荷生猜對了,微笑道:「言伯母非常不喜歡我。」她從前曾對荷生讚不絕口。
烈戰勝告訴她:「今天晚上他們就在這間酒店的二樓宴客,請未來親家。」
荷生一呆。
漸漸打心底淒涼出來,當然,她不能叫言諾一輩子侍候在側,默默耕耘,不問收穫,但這麼快!
她清清喉嚨,「那位小姐,品貌學問都很好吧。」
烈戰勝說:「是老言拍檔夥計的女兒。」
「言伯伯不是你的合夥人?」
「他想另起爐灶,我支持他。」
這樣看來,真不能叫言諾再墊支生活費了,人家會怎麼想,等那邊那位小姐發話,找地洞鑽都來不及,荷生知道母親尚有一點節蓄,或許要同她商量商量。
香而甜的香檳酒在荷生口腔裡變得酸澀。
烈戰勝猶疑一下,把手放在荷生手背上。
荷生輕輕告訴說:「言諾並沒有提起他要結婚。」
「也許他還沒有找到適當的時機。」
荷生只得點點頭,靜靜取起香擯杯,呷一口酒。
這個時候,震中才抵達荷生心中,她明白到自己竟是一個無法自力更生的人,她渴望自由,卻無能力振翅飛翔,荷生至為這個事實震驚。
她推開面前的美酒佳餚,「烈先生,我覺得不大舒服。」
「我不應該告訴你。」
「不,謝謝你知會我。」
「如果是經濟上的問題——」
「不。」
「那麼我送你回去。」
車還沒有來,兩人在門口站了一會兒,烈戰勝說:「荷生你請稍候,我去叫司機。」
荷生呆呆地看著大堂中的節目牌。
忽然之間,她聽到一陣歡愉的嬉笑聲,荷生抬起頭來,看到三對男女迎面走來,兩老一嫩,她起碼認得其中三人,他們是言氏夫婦及言諾。
只見言諾穿著禮服,彬彬有禮與女伴聊天,那女孩子肩上搭著一方輕而柔的青秋蘭披肩,巧笑倩兮,容貌十分秀麗。
太不巧了,荷生自慚形穢,急急要躲到柱後,本來這種場面不難應付,大家裝作看不見大家,便可避過,但不知怎地,言太太立定心思不肯放過夏荷生,她眼尖,立刻揚聲叫:「那不是夏小姐嗎?」
大家的目光自然而然落在荷生身上。
言諾只看到瘦削憔悴的她沉默地站定,像是準備接受命運的安排,但不,她的一雙大眼睛裡仍然閃爍著倔強的神色,嘴角雖懷淒酸,脖子卻挺直。
言諾就是愛荷生這一點。
他撇下女伴趨向前去,「原來你與烈先生也在這裡吃飯。」
言太太看見兒子的態度仍然如此親呢,不禁心頭有氣,竟轉頭對丈夫說:「把別人害得家散人亡了,也該知足了,莫又出來尋替身才好。」
荷生怔住,她凝視言太太。
那中年婦女已被丈夫以目光及手勢阻止,頗覺得自己失儀,一抬頭,與荷生的眼神接觸,不禁機靈靈打一個冷顫,這雙眼簡直有毒,如一頭獸般透出精光,她連忙藉故走開。
荷生一生中從沒被人如此侮辱過,握緊拳頭,全身發熱,一句話都說不出來。
言諾羞愧地向荷生道歉,「看我份上原諒她。」
過一會兒荷生才能說:「他們在等你,你還不過去。」
「荷生。」
「去吧。」
那個俏麗的女孩子折回向言諾招手,他只得歸隊。
言諾不滿地說:「母親,你原不必那樣。」
言老卻顧左右而言他,繼續適才的話題。
言諾轉頭,看到荷生獨自站在那裡,身形寂寞仿惶,言諾心頭一陣酸痛,忍無可忍,撇下雙親,撇下女伴與她的父母,不顧一切,大踏步走回荷生身邊。
言太太的眼睛瞪得如銅鈴,但一點辦法都沒有。
言諾走到荷生身邊說:「我送你回去。」
荷生剛抬起頭,烈戰勝的聲音自身後響起,「怎麼,我才離開五分鐘,好像已經發生許多事。」
荷生如逢救星,「烈先生,你回來了。」
「車子馬上到。」
言諾低下頭,對於未能及時保護荷生,慚愧不已。
烈戰勝一出現就控制了場面,那班人如小學生見到訓導主任,個個循規蹈矩起來。
烈戰勝與他們招呼過,才與荷生上車。
他訕笑道:「真不應該離開你。」
荷生面孔向著車窗不語。
「讓我告訴你一個故事。」
荷生喜歡聽烈戰勝說故事,他的表達能力強,故事情節又豐富,荷生但願他時常有說故事的興致。
「我小時候,住在繼園台附近。」
荷生不以為奇,該區在五十年代最多新移民。
「一日放學無聊,在附近溜躂,竟在山間發現一座鞦韆架,大樂,偷偷玩了一會兒,盡興而返。」
那必定是人家的花園。
「過兩日,放了學又去,只見已有人在,我不顧三七二十一,拉著架子,就要站上,忽然之間,面孔上著了一巴掌,金星亂冒,又被人痛罵一頓,只得知難而退。」
荷生動容。
「過數天,我再去。」
荷生驚愕,他自小是一個這樣的人,永不放棄。
「這一次,我看到白衣黑褲的女傭在推一個小女孩坐鞦韆,那女傭很婉轉地同我說:『這是私家地方,不是你可以進來的,走吧。』」
荷生怔怔地聽著,他不外想她知道,他也受過羞辱。
「我終於走了,以後沒有再去。」
荷生雙眼潤濕,她明白他一番好意。
烈戰勝笑笑,「後來,我也賺得好幾座私人花園,卻並沒有設鞦韆架子,不過那熱辣辣的一巴掌,至今難忘。」
荷生問:「打你的是誰?」
烈戰勝想一想,「是一個十四五歲穿唐裝衫褲身形粗壯的女孩於。」他大概永遠不會忘記她。
荷生點頭說:「住家打工妹。」
「我猜想也是。」
「當時你有多大?」
「七八歲。」
荷生氣平了,笑出來。
「我一生受過不少挫折,皆能忘懷,大概無論什麼事,第一次最難應付。」
「謝謝你。」
烈戰勝面孔上打著問號。
「這個故事的寓意很好。」
司機把車停下來。
烈戰勝送她下車,抬頭看看天空,「明天會下雪。」
荷生茫然,她不懂天象。
烈戰勝緩緩伸出手,輕輕撫摸荷生的面頰,隨即放開。
荷生卻如遇雷殛,退後一步,那感覺,他的手指一碰到她的臉,她便頓感一陣酥麻,她認得這種震盪,她記得它不曾真正發生過,但卻在夢中經歷無數次。
她呆呆看著烈戰勝。
錯了,不可能會是他,她實在太疲倦太焦慮。
荷生匆匆掏出鎖匙啟門進屋。
關上門,腳下又是一封退回來的信,荷生彎下腰,疲倦地拾起它,丟在桌上。
她沒有更衣,躺在床上一會兒,睡著了。
醒來的時候,枕頭濕儒儒,荷生將它翻到另一邊,仍然賴在床上。
門鈴在這個時候響起來。
荷生只得披上外衣去應門。
下雪了,一如烈戰勝所預料。
門外是言諾。
荷生說:「不要解釋,一切都是我的錯。」
這是維持人際關係最好也是唯一的辦法:原來對的是你,錯的是我。
言諾站在門口說:「荷生,你願意嫁給我嗎?」
荷生並不覺得意外,「進來再說。」
昨夜那件事完全激發了他的同情憐憫之心,言諾放棄睡眠,與母親吵了半晚,另外半夜用來傷懷。
言太太至為震驚,她的孩子是好孩子,從來未曾使父母不快,統共是這個不祥的女孩子作祟,於是她更加進一步表明立場,「她要進門,我走。」
言諾馬上說:「不,她不會進來,因為我可以走。」